以看到裡面一家人幾十年生活的痕跡:門邊上有一塊汙跡,那是本來的電燈開關,牆布上有一長條黃黃的東西,那一定是這家人從前放吃飯桌子的地方,如今搖搖欲墜的門上,還貼著小孩子的粘紙。
這個星期我還真走了不少地方,到處都在拆房子,到處都有洞開了門窗的房子,像是一些在陽光下大睜著的奇異的眼睛,就像在說,你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終於要沒有了。
在街上的拐角,我看到了又一片正在拆掉的房子,那一定是租界時代留下來的老房子了,那房子有紅棕色的斜屋頂,瓦頂的中央,有石刻的花紋,洛可可式曲捲旖旎的花紋。那華洋混雜的式樣,在一百年前的上海,是一種特別的歷史痕跡,就像郵票裡的錯版票一樣,有它特別的價值和風情。我常常都記得,在入冬前最後的溫暖稠重的陽光裡面,法國梧桐的落葉刷刷地落在它的長窗紅瓦上,舊舊的紅色木窗總被擦得很亮,擦亮的窗子總關得緊緊的,裡面還有白色的窗幔。如今,這房子也大張著門窗,也拆掉了。
從窗子望過去,看到裡面還有老式的畫鏡線和細條的桌布。窗子外面那些二十世紀初年的石頭浮雕,仍舊渾不知情地沐浴在午後的陽光裡。那房子大敞的門窗,也大睜著奇異的眼睛,也像在說,你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居然也要沒有了。
從前走過房子前的時候,我想過也許有一天,它會像紐倫堡那樣,被一磚一石完美地復舊,使得上海成為一個有特別風情的美麗城市。可是上海人不耐煩了,心甘情願地在潑髒水的時候,把孩子一起潑掉。只讓我奇怪的是,新建的房子潦草而鄉氣地建成了偽歐洲式樣,牆上常常放著連比例都失調的希臘雕塑,那是複製品的重孫子,再三的粗糙複製,使它們從美變成了惡俗。既然要造的是複製品的複製品,為什麼讓那些真正的殖民式樣的百年建築,消失在鄉下人的鐵錘下面呢?
懷舊的理由
要是有時間到上海的那些舊大樓、舊公寓裡走一走,哪怕你不認識什麼人,就走進門廳,穿過原來有信箱的過道,沿著公用的樓梯往上走,上去的時候走樓梯,下來的時候用大樓的電梯,也許就會體會到,為什麼說上海人喜歡懷舊。
找什麼樣的樓房,現在是很好辨認的,就找那些在門口的磚牆上釘了咖啡色牌子的,上面有金色的字註明了,這是上海近代著名的建築。這樣的樓房,大都有百年左右的歷史,像一把碎金子一樣,散落在上海的各個街道上,也散落在上海人的生活裡,散落在他們的生活理想裡。
挑一個陽光迷濛的中午,到外灘附近的老樓裡去看門廳裡的信箱大陣。老式的紅色大樓從外面看,真的像是一個老將軍,紀念日的時候又穿上了軍服。走到裡面,陽光斜斜地跟進來,照亮了地板和廊柱,上面還雕著巴洛克式的花紋呢,裡面嵌滿了陳年的灰塵。然後,你可以看到整個門廊的牆上,一直到樓梯上,一個個,掛滿了不同顏色、不同式樣、不同房間號和姓名的自制信箱。
它們多得像冬天的晚上流滿了水汽的窗玻璃一樣。
那就是在這樓裡現在住著的一家家人,每家人,哪怕是三口人一間屋子,也需要一個信箱。這就是大部分舊大樓不再用從前做在牆裡面、有一長條玻璃的、信箱蓋子上用銅字註明了門牌號碼的信箱的緣故:從前這裡的人家,是一戶一套公寓,現在是幾家合一套住,在裡面合用著廚房、廁所、走廊,合用著大門鑰匙,再也不想合用一個信箱了。於是,自己動手做一個信箱掛在外面,那是私人的了。
看著那些信箱,無論是誰,都要想到從前和現在。住在裡面的人,更會在偶爾自己白天在家而鄰居不在的時候,大大地敞開自己家的房門,讓空氣穿過安靜的長長的走廊,自己端著一杯茶,走來走去地想,從前的老主人,一家人住在這裡,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中午時分,大多數大樓裡什麼人也沒有,你正好可以在那裡出一會兒神,想想從前這裡的整潔,晚上這裡的擁擠。
也可以走到從前張愛玲在靜安寺邊上的公寓裡,去看那裡的電梯。五十年以前的電梯,聽說從來沒有換過,是老的奧斯丁。電梯還是走得很穩,只是如果你是在樓上的話,你看不到現在電梯正在幾層樓,因為電梯的顯示還是從前的樣子,像半個鐘面,每一層樓,在鐘面上都有一個小紅點表示著。一根紅色的鐵針在電梯上下著的時候,隨著它的上升,慢慢地指到二樓,三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它不再動了,紅色的指標指到頂樓以上,它壞了。於是,等電梯的人把頭湊到門邊,靠聽聲音的大小來辨別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