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當我是一般喜愛拈酸的尋常婦道,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並不知道我是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會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誤會。”
徐海赧然,因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話,為她揭穿了。低頭想一下,用一種讓步的語氣說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個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過,明山,這個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這一點,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徐海率直答說:“還要代替你什麼?”
“還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照料你客中起居。”
“那當然。要找當然要找個合意的,不能自尋煩惱。”
“對了!你儘量找你合意的,你不必擔心我將來會吃醋。不會!”王翠翹斬釘截鐵地說:“永遠也不會。”
徐海笑了,是確實感到欣慰的笑。徐海感動敬佩之餘,亦不免困惑,他從未見過不妒的女人,更未見過她這樣不妒的女人,真不知道她心裡存著什麼想法,才有這等寬宏大量的態度。
“說實話,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幾個兒子。”王翠翹說:“那樣才可以過繼一個給我王家。”
“那容易,將來讓你自己挑一個就是。”
“好!一言為定。”她還伸出小指來,跟徐海勾一勾,顯得很認真地。
※ ※ ※
一上午的功夫,都談妥當了。九月十九是宜於遠行的黃道吉日,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東行。
“還有四天,”羅龍文說,“替你餞行的日程都排定了,今天是我,明天胡朝奉,後天胡總督。臨行前夕給你留出來,讓你自己安排。”
“費心,費心!”徐海想了一下說:“臨走前一天,我想請一請我那未來的丈母孃,煩你作陪。”
“一定奉陪。”
“還有件事。”徐海又說:“動身那天,翠翹一定要送我上船,你看方便不方便?”
於是,羅龍文將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動身上船,遣派車轎何時來接,重新作了一個詳細的約定,方始告辭而去。徐海送客出門,由夾弄走回後院,剛進垂花門,陡覺耳際一亮,絃聲圓轉嘹亮,恍如在杭州龍井做和尚的時候,春日閒步,在千絲萬絲的柳浪中,聽得此起彼落的黃鶯爭鳴一般,不由得停住腳,悄然靜聽。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聞聲見影,真不相信王翠翹那雙手勾抹彈挑,五指翻飛,竟有如此靈活——這是他第二次聽得王翠翹彈琵琶;心迷五音之中,不自覺地有著微微的失悔,相處這麼多日子,竟會忽略她這一手絕技,從未要求她彈過一次,實在是一大可惜之事,也是一件很說不過去的事!
轉念至此,急於要向王翠翹表明歉疚的心情,但剛一舉步,又停了下來;因為琵琶之外,更有一縷悽切的聲音,送到耳邊。凝神細聽,是王翠翹在唱:
秋日多悲懷,感慨以長嘆,終夜不遑寐,敘意於濡翰。明燈曜閨中,清風氣以寒;白露塗前庭,應門重其關;四節相推斥,歲月忽欲殫。壯士將出徵,戎事將獨難。涕泣灑衣裳,能不懷所歡?
“歡”字剛終,繼以長嘆。少停絃音又響;這一次是比較清越高亢、節奏較快的歌聲: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露為霜!“霜”字唱完,子弦“噠”地一響,另起過門;徐海覺得調子很熟,細想一想,略有《山坡羊》的味道。繼續再聽,唱的是:
群燕辭歸鴰南翔,念君客遊多思腸,多思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敢忘!
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瑟鳴弦發清商,發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照我床。
星演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吁嗟久,爾獨何辜限河梁?
尾音曼長,搖曳不已;漸細漸弱,歸於寂滅。徐海心頭酸酸;忽然發覺眼眶發熱,才知道自己哭了。
流過眼淚,心裡比較好過些,自己想想有點不好意思。舉袖拭淨了淚痕,方始穿天井,上臺階,及門一望,王翠翹已放下琵琶,手持眉筆,在一本冊子上不知寫些什麼?
“彈得好,唱得更好!”徐海說道:“我竟錯過這麼多日子,真正荒唐!”
王翠翹微笑著,眼中也隱隱有淚光。可是徐海不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