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9部分

正睡熟在床上,女人的身子靈巧地一轉,遞出一個木凳,讓他在門口坐。

6

袍哥頭四處找我母親,登報,派手下人專門到母親家鄉忠縣尋找,都沒有下落,一氣之下返回自己家鄉安嶽,挑了個正在讀中學的姑娘。匆匆辦完喜事,安了一個家,自己一人回了重慶。他是地頭蛇,竟然找不到我母親,就斷定她已遠走它鄉。豈不知是身邊一個豔麗的舞女在作鬼,她買通他手下人,不讓他知道我母親的下落。母親在江邊洗衣服時,曾瞥見過一個濃妝的女人,母親沒有在意。1947年春天,抗戰勝利的喧囂早已被國共兩黨內戰的炮聲取代。地方軍閥與各幫會宗教組織忙於擴大勢力搶地盤,市面上各種謠言紛傳,人心浮動。袍哥頭沒心思管棄家出走的妻子女兒。當然,如果是個兒子,情形就不一樣了。

父親言少語拙,他只能靠行動,讓母親相信他的真心誠意,下定決心請求母親與他生活在一起。他不象其他唾涎母親的男人,他不怕殺人如家常便飯的袍哥頭。不過也可能父親是個外鄉人,不太相信四川黑社會的厲害。不管怎麼說,這就是目前這個家庭的正式由來。

大姐說到這一段時,三言二語打發過去,我幾次回到這個題目上來,她幾次虛虛地邁過去。我知道她不是對父母結合不滿——正是靠了這個婚姻,她才活了下來——而是覺得這種貧賤夫妻的事太實際,不浪漫。我找到過父親陪母親到城中心相館拍的一張照片,母親梳的流行髮式,穿了她最好的衣服,折價買的一件白底白花綢旗袍。日本投降時,急著趕回南京上海的富貴人家,帶不走的家當,就便宜賣了,那時有好幾條街有人專收專售。父親不在照片上,母親抱了大姐,端坐於一花臺邊。照片上的小白花的粉紅,是後來大姐加上的顏色,給平淡黑白照片上添了點兒韻致,照片上的人在框起來的尺寸裡,眉眼很沉靜,甚至有點兒憂鬱,看不出她內心痛苦還是快樂。這是我能追溯到的母親最美的形象。

7

家裡有門親戚,我們叫他力光麼爸,但不和父親一個姓,我從來沒問,也沒想過,以為是家裡認的乾親。他一來,就是母親不在家,也與父親關起房門,說話聲低得聽不見。看來他就是袍哥頭的弟弟,大姐說的小名火林娃的人,大約文革開始,他就很少來我們家,以後也就沒見到過了。這也許和大姐說的與“反革命”幾字的瓜葛有關,彼此沒聯絡,也就減輕了禍事臨頭的擔憂。

力光麼爸的樣子,我已忘掉。

我在大姐臉上,想象那個她叫作生父的男人,會是個什麼模樣?他不象一般重慶男人那麼矮小,瘦弱,他喜歡穿長衫,戴帽子,是個風流情種,偶爾吃點小醋。朋友義氣重,可以有難同擔,有福共享。這麼一個和母親有緊密聯絡的人,一個我從未看見過的人,無論多麼真實,對我而言,也只是影子一個。

他曾被派去江北的兵工廠,捕捉在那兒半公開製造炸藥的共黨,卻一身是血敗逃回家,母親被嚇壞了。為此,在袍哥中他沒有得到提升,在家中發酒瘋,砸壞結婚時客人送的所有的匾,用腳踩,狠抓自己的頭髮,母親才明白這男人日子並不一味輕鬆。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街上巡警和便衣增多,半夜也會聽到敲門聲,清查共黨。他常常不在家,突然回家,也會突然就走掉。這樣的日子,恐怕母親離開時也沒有多少留戀。

大姐說,這個男人走到哪裡身上都不必帶錢,到哪裡只要發一聲話,就有小嘍羅、小流氓跑前跑後,將錢遞上。

“流氓頭子罷了,這有啥子值得說的?”我不以為然地說:“幸虧媽媽抱你出走,否則,解放了,你還會有好日子過?”我想煞煞大姐的傲氣。現在我明白了,她為什麼老抱怨這個家窮。

“你說得有點道理,”大姐清清嗓子說:“哪條道,我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共產黨佔領重慶前不久,一場大火在重慶上空騰起。火蔓延著,順著夏季的江風沿山坡往上卷。臨時板棚,吹到熱風就著火。泊在河灘渡口的木船躉船也燃燒起來,貧民百姓在火焰中奔逃。

母親抱著未滿週歲的二姐,牽著三歲的大姐,儘量躲避著尚在冒餘煙的房屋,沿江岸尋找父親的船。到處都是燒傷呻吟的人,狂奔亂逃的人,不相識的人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哭著,大人尋找孩子,孩子尋找大人。還有人在拾沒燒壞的碗勺,也有人用木桶往已經燒得焦黑的柱樑上潑水,還有人飛跑過街狂呼親人的名字。

火熄之後,一船又一船運載江裡江邊的死的人,往下游江灘的大坑堆埋。朝天門碼頭中心一個大空壩,卻在燒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