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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鄉里的保甲長收了賄,將別人的名字改成父親的,他只得辭別家人,跟著部隊到了重慶。部隊就住紮在南岸山上,他在通訊排,掛防空襲訊號。

1943年春天,正是母親從家鄉忠縣逃婚前往重慶的日子,父親所在的部隊開拔另一城市守防。路上,父親肚子痛絞得厲害,躲進樹叢解決問題。等他鑽出樹叢,部隊已成小芝麻點在另一架山的道上,舉著火把趕夜路。他當機立斷,朝相反方向走。準確地說,父親是一名國民黨的逃兵。逃兵是要被國民黨槍斃的,但解放後共產黨也不喜歡他這段歷史。當時,幸好無人注意,或許以為他生急病死在行軍路上。戰亂之年,誰去調查一個士兵的真死假活?他回到重慶,在招商局的船舶隊當了一名水手。

按照大姐的說法,父親一生之中真正有膽有識的唯一一件事,是1947年那個春天與母親的結合。為了與我的父親相遇,母親需再次出走,得再次逃離自己的家,才能完成她遇見父親的彎曲的路徑。這四年中,父親已在這個仍然是陌生,卻強要他留一輩子的城市做水手,他得等候一個自甘落難的四川女子,這是命定的。

大姐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夜使兩江三岸變得美麗了一些,一輪淡淡的月亮升起在天空。行駛的船打著一束束白光,撤在江水波浪的一片黑色上,那山上江裡的小燈,象一隻只溫柔的眼睛,忽近忽遠地閃爍。山坡上有人在吹口琴,被風一陣陣帶來,我第一次覺得口琴聲是這麼好聽。

大姐嘲諷地笑了:“我媽也真傻裡巴幾的,爭啥硬氣,非要走,那個倔犟勁,倒真是象我。我生父,那個混帳男人,”大姐說了下去,“那混帳男人不僅常常通夜不歸,後來就帶了摩登女人回家。母親獨自垂淚,他看見母親哭,就動手打,一邊打一邊還罵:養不出個兒子的女人,還有臉!我早晚得娶個校”母親受不了,一氣之下一手抱女兒,一手拎包袱,就逃回了家鄉忠縣。家鄉呆不住,按照家鄉祠堂規距,已婚私自離家的女人要沉潭。母親在家裡躲了三天就返回了重慶。那男人登報找,還佈置手下弟兄找,沒有下落。

5

父親在嘉陵江邊,一片吊腳樓前的石階上,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背上揹著一個剛生下只有幾個月的嬰兒,在洗一大堆男人衣服。那些都是男船員們浸滿汗臭的衣服襪子。她洗衣服動作麻利,專心致意。洗衣婦個個都是瘋言瘋語,笑罵不斷,否則就接不到足夠的活兒養活自己。她站起身,雖然背上有個嬰兒,但遮不住誘人的身材。

她的臉轉過來,頭抬了起來。他入神地看著,不轉眼。他以為她在朝他看,但他錯了,她不過是為了舒舒腰,馬上就背過身,蹲在地上洗衣。早春二月,江水異常清澈,但冰冷,刺骨,她的手指凍得通紅,袖口挽得極高,頭髮梳了個髻,不知是怎麼梳的,竟沒有一綹頭髮垂掛下來,耳朵,脖脛和手腕沒一件飾物,整個人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如果不是背上那個不哭不鬧的嬰兒,帶來了一點真實感,他真以為這個女人是從另一個他所不知的世界而來。

沿江一帶山坡上的吊腳樓,大都住著與江水有關的人:水手,挑夫,小販,妓女,逃犯,人來人去如流水,租金也比城裡便宜得多。那個女人住在一間吊腳樓裡,除了洗衣,也接補補縫縫的針線活兒做。不提她的模樣,就憑她自個兒養活自己和孩子的勤儉能幹,理應是船員追逐的物件,可是沒有任何人去惹她,她似乎也安於清閒,謹謹慎慎地度著日子。

幹水上活這行當的人,哪個碼頭沒個相好。男人們怎會有意躲著這個女人呢?

有明事的人點拔他:我看你八成給那個女人迷住了,跟每個見到她的男人一樣。這是城裡一個袍哥頭子的老婆,從家裡跑出來的。離遠點,別提著腦袋瓜兒耍女人?

1947年初春,對父親一生來講,是個特殊的分界線。他本對機械和器材有著天生的興趣,幾年來背熟了水道情勢,加上好學多問,沒多久就學會了駕駛。主流支流,下水上水,就這個蹲在江邊揹著嬰兒在一心一意洗衣服的女子,總晃盪在眼前,忘也忘不了。當她又象第一次朝他這個方向站起來,為了舒動痠痛的腰、腿和手臂時,他看見了她的全部:善良,孤零,渾身上下的倔強勁,她就那麼站在他面前了。

他把衣服送給女人洗,每次給的錢比別人多。不等女人目光示意他走,他便告辭,頭也不回一個。

“你看你衣服還是乾淨的,用不著洗嘛。”女人開口了,聲音很輕。他不好意思了,臉紅紅地楞在門邊。他實在是送衣服送得太勤了。

女人沒背嬰兒,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