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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屍體,架著柴潑著油燒,穿黑制服的警察站在一旁。死人的氣味跟著滾滾濃煙,罩住了整座城市。

有個孕婦在翻找屍體,認自己的親人。小孩燒死最多,身體縮成一小塊炭。一個老頭坐在石梯上,臉上黑糊糊的一條條,他讓三歲的孫子坐在木箱上,等他回去從火裡搶東西,回來時箱子和孫子都不在了。

母親聽到重慶飯店那頭傳來槍聲,說是抓到了放火的人,斃掉了。是否真如街上傳言,是國民黨的消防隊在水裡滲了汽油,使火越燃越旺?還是共產黨地下組織放的火,以增添老百姓對舊統治者徹底絕望?

誰去弄清楚?這是個兵荒馬亂,每天要死上千上萬人的日子,重慶大火不過只是小災小難。

這場罕見的大火發生於1949年9月2日,它熄滅之後二個月,即1949年11月下旬,這座山城終於落入共產黨軍隊合圍之中,長江上船員大都棄船溜跑了,都知道在重慶這水道樞紐打仗時,船最惹禍。

父親捨不得船,哪怕是老闆的船。十幾個國民黨士兵把一個個封得嚴密的軍火木箱運上船。父親在刺刀下被迫駕駛船,他只得用棉被裹住全身,僅露出眼睛和手。船上溯長江,從第一聲槍炮響起,父親就用他對航道水勢熟悉的全部知識,大拐“之”字行進,躲避船外兩岸飛來的炮彈。押船的一個軍官大腿被子彈擊中,倒在駕駛室昏了過去。血濺到玻璃上。士兵慘叫著,有的是跳入江,有的跌趴在到船舷後。父親的棉被上,血在一灘一灘漫開,船上的軍火隨時都可能爆炸,但是父親卻奇蹟般衝到了目的地。

當官的掏出兩塊大洋賞給父親,算是租船的錢。然後,用手槍指著父親說:“我們要沉船!”他跳到岸上,給士兵下任務。

父親的膽子已掉光了,但是他把船開來本是為了救船。他當沒聽見一樣,便將船掉頭往回開。在船離朝天門兩里路遠時,炮火過於猛烈。他怕船被打沉,便將船開向黃沙溪的河灘擱淺,想保住船。

那天,這個古怪多劫的城市已經很寒冷了,人們皆在搶購糧食或逃離戰區。母親又有了身孕,在通向江北桂花街的石階上,她拎著一麻袋幹胡豆,抱著二姐,讓三歲的大姐自己走。江面炮火不斷,風把樹颳得彎到地面,把硝煙刮進深藍色的霧中。母親跨進房門,血從她的身體裡流出,順著大腿冰涼地滴。

她小產了。房東太太從門口路過,說掉出的肉團若是一個瓣兒,就是一個兒子沒了,若是有兩個瓣兒,就是個女兒。她邊說邊用涮馬桶的竹棍去戳看,連連叫道:“是兒娃子,是個兒娃子呀!”

聽著房東太太離去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母親絕望了,她認定父親肯定死在運軍火的途中,屍體隨著船的殘骸在長江裡飄走。

可是父親從炮彈亂飛的江上回來了,臉被煙火燻抹得只剩兩個眼珠子在動,嚇得兩個女兒哭了起來。母親一把緊緊抱住從死神那兒掙脫掉的父親。

三天後,要父親運去軍火的部隊,被包圍重慶的解放軍部隊殲滅,被捕的軍官說出了那艘船,他對那個不怕死的年輕船長印象太深,但忘了說那兩塊大洋。

清算的鎮反、肅反運動,父親交代不清,運軍火的事,他寫的檢查詳詳細細,也忘了交待那兩塊大洋。父親得救於他的一技之長,憑著他對長江航運的瞭解和熟悉,被留用了。長江上游金沙江一段,水流急,暗礁多,航標燈少,稍不留心,就會船翻人亡。父親被派去,算是對他優待處置。夜航加班次數太多,加班費不值幾文,他的眼睛開始壞了。

我很小時知道家裡箱底有二塊大洋。父母低低的聲音爭論執得很厲害,不象院子裡其他兩口子吵架那樣呼天喊地,凶煞惡氣,他們的聲音畏畏縮縮。那時我人太小,縮在暗淡的牆根就跟不存在一樣。

“把大洋拿到銀行兌換了,再借些錢,找個好醫院,治你的眼睛,”母親說。

“算了,已經這樣了,治不好。”父親嘆息道:“再說,去兌換,不就不打自招了嗎?”當時我不明白他們怕“招”的是什麼,現在才覺得他們的小心無不道理。

8

大姐打了幾個大呵欠,望望山腰,路燈在那一片黑漆中特亮。她說回去睡覺吧。

怎麼這就完了?我問: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哪來的梅毒?

那還不明白,大姐說,袍哥頭從來沒有戒過嫖妓,他傳染給母親,母親傳染給父親。

我說,這中間隔了好多年啊,什麼時候發現的呢?父親結婚前就知道嗎?難道爸爸的眼睛不是開夜航累壞的?

“早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