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益州平定。十月,高暘攜兩宮班師回京。
我雖然早有預備,聞得昌王兵敗的訊息,一顆心仍是痛得透不過氣。高暘的聲望已如日中天,遍視朝野,再沒有一個人能與之抗衡。他是太祖皇帝高元靖的長孫;他身在宰衡之位,扶立幼主;他果斷處死了弒君的兇手,廢曹氏,立李氏;他弭平西南西北兩處邊患,雷厲風行;他鎮壓城中逆黨與南北叛亂;他對義人師廣日與吳珦網開一面,不予報復。
朝中風聲四起,有好事諂諛的言官,上書請皇太后代天子行堯舜禪讓之事。
一年的籌謀,終究不及他十數年的潛伏。我已一敗塗地。
回朝後高暘一團忙碌,無暇來新平侯府。我要進宮向皇太后請安,派李威請示了數次,才有答覆。待得能入宮看望芸兒時,已是十月將盡。自昌王起兵至今,整整半年。自狄道至洛陽,從江陵到南陽,甘涼村社,帝都紫府,到處積屍如山,血流成河。天地感刑殺之陰氣,早早下起雪來。景祐元年就要過去了,來年是何年號,卻難知曉。
彗孛大角,原來應在今日。
換過衣裳,入宮的車馬還沒有備好。我心不在焉地走上露臺,望著汴河發呆。天空近乎雪白,汴河如翠帶橫亙。覆著雪花的帆船似收了羽翼的天鵝,泊在岸邊避寒。雪粒撲在臉上,又硬又涼。
銀杏為我披上斗篷,語帶薄責:“姑娘出來也不披件衣裳,若病了,綠萼姐姐又要埋怨奴婢了。”
如此細緻入微的關切之語,彷彿許多年前常常聽到,卻不是出自銀杏之口。屈指袖中,原來她離開我,已有八年。銀杏聽聞我的嘆息,現出悽然不忍之色:“姑娘這一去宮裡,便再不能回頭了。”
我低頭繫上絲帶,淡淡道:“我知道。”
銀杏道:“奴婢以為,姑娘已經盡了全力。天意如此,人力難挽。姑娘若喜歡,咱們還可以離開京城,再也不回來。”
我搖了搖頭:“皇太后還在宮裡盼著我呢。”
銀杏微微一笑:“好。姑娘去哪裡,奴婢就去哪裡。”
離京半年,高朏已滿週歲。芸兒與宮人在庭院中與高朏追逐嬉戲。章華宮的熱鬧一如往日。高朏已走得頗為平穩,小紅襖化作一團火,飄到哪裡,哪裡就有歡笑。一時累了,便心滿意足地伏在母親肩膀上,壓抑不住想說話的熱情,一迭聲地喚“媽媽”。高朏喚一聲,芸兒便應一聲,一連應了七八次,不喚也應。
禪讓已是篤定之事,連高暘派在章華宮的耳目都鬆懈了許多,三三兩兩地歪站著,彼此閒聊。芸兒只穿了一件湖藍色的窄袖長襖,內裡繫著青白色羅裙,裙角繡著一簇紅梅,隨腳步飛揚起舞。她的眼中毫無憂色,不論順逆,不論聚散,不論戰勝還是落敗,不論在宮裡還是在軍中,她給予高朏的,永遠只有一個母親最單純的歡悅與慈愛。
一轉身,芸兒看見我,招呼我過去。我上前行禮,一面笑道:“陛下長大了,越發健壯了,走路竟這樣穩當。”
芸兒笑道:“健壯些才好,來日大了,才能練武騎射。”
若高暘登基,高朏未必有“大了練武騎射”的一天。我將幾乎脫口而出的嘆息嚥了回去,轉而道:“太后這些日子在軍中,一切可都安好?”
芸兒道:“在軍中與在宮中是一樣的,只是飲食用度不如宮中。不過我親眼看見信王與士卒吃一樣的食物。他們吃的,遠不如我們母子,我自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信王行軍,與士卒同甘共苦,加之他不吝財帛,所以士卒都願效死命。”說著輕輕拍著高朏的背,口氣平靜而失落,“信王能戰勝昌王與宇文氏,絕非僥倖。”
我嘆道:“太后不在京中,京中出了許多事。”
芸兒道:“我一回宮,他們都一五一十與我說了。睿王與杜大人……”高思誠與杜嬌一心擁立高曄。若高曄真的登基,芸兒母子於高曄,便似現今於高暘一般,毫無分別。高曄待他們母子,或許會更加冷酷。言及於此,芸兒微微遲疑,“甚是可憐。”
“太后仁慈。”
芸兒將高朏交予乳母:“奶過了睡吧。記得用軍中帶回來的小被子,免得他哭。”
乳母笑道:“軍中晝夜不寧,陛下才睡得不好,如今回宮了,昨日不用那小被子,也睡得香甜。”說罷去了,宮人隨她去了一半。
芸兒的眼中流露出關切之意,口氣卻是淡淡:“衣帶詔之事,信王可問過姐姐?”
我笑道:“問過了。”
芸兒道:“那日信王拿著衣帶詔來質問我,我只說是我親筆所寫。告發朱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