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壞法殺戮,能指望臣民忠實奉法麼?便是自認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賈家族逃亡麼,能去追究頓弱擅自逃官麼?一絲天良未泯,斷不能為也。
可以說,姚賈的酷烈自戕已經摧毀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從此失去了最能體察自己、也最有幹才最為得力的同道。然則,李斯畢竟還殘存著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李斯所作所為,畢竟為了維護秦政法治大道不變形,至於奸宄罪孽,畢竟不是李斯親為,奈何姚賈責李斯過甚哉!但是,頓弱的逃官與留書,則將李斯殘存的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據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職,是要立即嚴厲追究的。李斯身為丞相,第一個發覺頓弱逃官,卻既沒有稟報皇帝,也沒有部署緝拿;其間根本,除了最後的一絲天良,便是頓弱留下的這件羊皮書。這件留書,李斯是不能交給任何人的:交於胡亥趙高,無異於自套絞索;交於御史大夫府,則無異於公然將“李斯乃天下禍首”這個驚人論斷昭示於朝野!
無論哪一種結局,李斯都是不能也無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將朝廷劇變與自己的作為聯絡起來。也就是說,李斯從來認為,自己的一切作為都是基於維護大政法治不變形而作為的;對胡亥趙高的殺戮罪行,李斯從來沒有贊同過,更沒有預謀過;至於對扶蘇蒙恬之死,李斯雖則有愧,但畢竟是基於政見不同而不得不為也。李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認定為奸宄禍首!而且,認定者還是頓弱這般極具聲望的重臣。頓弱既有此等評判,安知其餘朝臣沒有此等評判?安知天下沒有此等評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萬古功業之志豈非付之流水,到頭來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國禍首?
豈有此理哉!豈有此理哉!
李斯為自己反反覆覆地辯護著,可無論如何開脫自己,還是不能從頓弱的一擊中擺脫出來。人人都知君權決斷一切,然頓弱卻將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說趙高殘忍陰狠,然頓弱卻將趙高只看做政變主兇;人人都該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為之,然頓弱卻將李斯看做元兇禍首。頓弱之說不對麼?當然不對!一個自信的李斯洶洶然反駁。為何不對?另一個李斯從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來,冷冰冰地說,若非你李斯之力,趙高擁立胡亥之陰謀豈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殺戮元兇,然你李斯卻是政變成立之關鍵條件!身為帝國首相,其時你李斯又身在中樞,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關口,不越過你這一關,誰能將胡亥這個無能痴兒抬上皇帝寶座?然則,然則,李斯畢竟不是設謀者也,不是動議者也。自信的李斯聲嘶力竭,卻微弱得連自己也委頓了,也不想再說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將永遠地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禍首,李斯必須成為原本的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該做的事,不能再聽任趙高擺佈了……
渾渾噩噩的夢魘裡,李斯為自己謀定了最後的對策。
夢魘未消,又一個驚人的訊息傳進了丞相府。
當府丞一臉惶恐而又囁嚅難言地走進草藥氣息瀰漫的寢室時,李斯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李斯不想問,卻也沒有擺手讓府丞走,灰白的臉色平靜而呆滯,似乎已經沒有知覺了。府丞猶疑一陣,終於低聲道:“稟報丞相,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一起死了……”李斯猛然渾身一抖,連堅固的臥榻也咔嚓響動了,脫口而出的問話幾乎是本能的:“死在了何處?何人勘驗?”語速之快捷,連李斯自己都驚訝了。“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員正在勘驗屍身……”府丞話音未落,李斯已經翻身坐起,說聲備車,人已神奇地從病榻站到了地上。
車馬轔轔開進鄭國府邸時,廷尉府吏員們正在緊張忙碌地登入著勘驗著。李斯的軺車直接駛進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後園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沒有用衛士攙扶,徑自扶著竹杖下車了。走進茅亭,李斯還沒察看屍身,先匆忙問了一句:“兩老有無遺書?”廷尉正答說尚未發現。李斯略微鬆了口氣,一跺竹杖低聲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只你一人與老夫勘驗。”廷尉正拱手領命,轉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員們到遠處池畔待命了。
茅亭裡外清靜下來,李斯這才仔細地打量起來。這座茅亭下,李斯與胡毋敬不知幾多次聚酒慨然議論學問治道。李斯熟悉這片庭院,更熟悉這座茅亭。在一統天下後的大秦朝廷中,只有胡毋敬這個太史令出身的重臣,還能與李斯敞開心扉論學論政,與其餘大臣聚議則只有國政事務了。唯其如此,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頭萬緒之瑣細事務浸泡得煩膩時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