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都是奸人當道,毀滅棟樑。舉凡人間功業,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個國家,一旦殺戮人才滅絕功臣而走上邪惡之路,還能有救麼?從頭數數:魏國逼走了吳起、商鞅、張儀、范雎、尉繚,以及諸如賈兄這般不可勝數之布衣大才,這個國家也便像太陽下的冰塊一般融化了;韓國正才邪用,將鄭國一個絕世水工做了間人,將韓非一個大法家做了廢物,最後連個統兵大將都沒有了;趙國遷逼走廉頗,殺死李牧,郭開當道而一戰滅亡;燕國逼走樂毅,殺死太子丹,雖走遼東亦不免滅亡;楚國殺屈原,殺春申君,困項氏名將,一朝轟然崩潰;齊國廢孟嘗君,廢田單,後勝當道,一仗沒打舉國降了……只有秦國,聚集了淙淙奔流尋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才滅了六國,一統了華夏……如今,大秦也開始殺戮人才了,也開始滅絕功臣了,這條邪路若能長久,天道安在哉!”
“頓弱!不許你詛咒秦國!!”姚賈瘋狂了,鬚髮戟張如雄獅怒吼。
“六國歿了,秦國歿了,七大戰國都歿了……”頓弱兀自喃喃著。
“不——”一聲怒吼未了一股鮮血激噴而出,姚賈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賈——!”頓弱驚呼一聲撲過來要攬起姚賈,卻不防自己蒼老的病體也跌在了姚賈身上。頓弱久歷險境,喘息掙扎著伸出竹杖,用盡力氣擊向香案一側的機關……片刻之間,四名精壯僕人匆匆趕來,抬走了昏厥的兩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報時,李斯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精明強韌的姚賈竟能自殺在府邸正堂。當李斯腳步踉蹌地走進廷尉府正廳時,眼前的景象如當頭雷擊,李斯頓時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猶自如同夢魘,愣怔端詳著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賈的自殺,可謂亙古未聞之慘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紙血書八個大字:合議奸謀,罪當斷舌!羊皮紙血書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來已經淤血凝固的紫醬色舌頭。正廳左手大柱上也是血淋淋八個大字:無能贖罪,合當自戕!大柱旁的正樑上,白帛吊著姚賈血糊糊的屍體。最為駭人者,是正廳右手大柱上釘著一張血淋淋的人臉,旁邊血書八個大字:無顏先帝,罪當刮面!那幅懸空蕩悠的屍體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白骨……
廷尉正斷斷續續地稟報說,廷尉大人於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書房,任誰也不能進去;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沒吃沒喝沒說話。大約四更時分,廷尉大人進了平日勘審人犯的正廳,說要處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員悉數退出。吏員一出,廷尉大人便從裡面關死了正廳大門。廷尉正察覺有些異常,下令一名得力幹員在外廳守候,自己便去處置幾件緊急公文。大約雞鳴時分,於員隱隱聽見正廳內有異常動靜,打門不開,立即飛報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護衛甲士趕來,強行開啟正廳厚重的大門,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終於從驚愕悲愴中清醒過來。
“在下不知,府中已經空無一人。”
“廷尉昨夜,從,從何處回來?”李斯避開話頭另外一問。
“稟報丞相:廷尉昨夜造訪,典客府……”
夢魘般的李斯踉蹌地登車,恍惚地進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經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李斯夢遊般走進正廳,走進書房,終於在書房正案上看見了一卷鋪開的羊皮紙,幾行大字晃悠在眼前——
國無正道,頓弱去矣!國之奸宄,李斯禍首也,趙高主兇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賊首級以謝天下!
“豈有此理!”李斯一個激靈,夢魘驚醒般大叫一聲。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賈對自己進行了無情的勘審,以最為酷烈的刑罰處置了自己。姚賈斷舌、刮面、自縊,三樁酷刑樁樁如利刃刺進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對李斯的勘審刑罰。姚賈追隨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該當如何還用說麼?身為九卿之首的廷尉,姚賈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該如何處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親臨廷尉府查勘;姚賈留下的血書,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饒恕麼?舉朝皆知姚賈與李斯同道如一,姚賈如此酷烈地死去,對李斯意味若何,實在是無論怎麼估價也不過分的。李斯唯一稍許松心者,姚賈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的吏員們決然不會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與其餘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虛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