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指空架子:“我在瞧火器。”
芳馨一怔:“火器早就被收回了,想要是要不回來了。聖上補給姑娘的黃金銃,姑娘又捐給了國庫作軍費,這裡哪還有火器?”
我笑而不答。沐浴後難得的閒暇,天氣又涼爽,大約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能稍稍走神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心事,對別的女子來說是煩惱,對我卻是難得的鬆快。
忽聽樓梯像敲鼓一樣的震顫,綠萼狂奔上來,氣喘吁吁道:“姑娘,景園來人了。”
芳馨道:“景園?是婉妃娘娘,還是穎妃娘娘?”
綠萼道:“都不是,是含光殿派人來的。”
芳馨看了我一眼,詫異而又莫名恐懼:“聖上?”
我抬眸一瞥,掀過一張填藥圖,淡淡問道:“怎麼說?”
綠萼道:“聖上宣召姑娘即刻去景園,李大人已經去準備戍衛車馬了。”
芳馨又揉一揉眼睛:“天都快黑了。景園離京城有整整一日的路程,即便再快,到含光殿也已過午夜了。”
綠萼道:“奴婢也是這樣說的。可那人說,這是聖旨,即便是不睡覺也不能耽擱。姑娘快更衣吧,含光殿的公公還在下面候著呢。”說罷匆匆告退。
芳馨怔怔地聽著綠萼的腳步聲消失,又揉了揉眼睛:“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問道:“姑姑的眼睛怎麼了?”
芳馨一怔,低頭道:“沒什麼,就是眼皮跳得厲害。”說罷垂首更深。
我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今晚我想穿那件新做的蔥白色衣裳,還有那條石青色長裙。姑姑去尋出來吧。”
芳馨囁嚅道:“是。”說罷屈一屈膝,上樓尋衣裳去了。
我將畫軸捲起,又將沒有裱糊的一張張畫堆疊整齊鎖在櫃中,這才上樓更衣。一時坐在妝臺前,梳髻已畢,我拿出一隻鏤雕玫瑰的青玉環,向後遞給芳馨,不料手一滑,玉環在地上跌得粉碎。芳馨向後跳了一小步,連叫可惜:“難得這樣好的玉,這樣好的雕工,姑娘還沒有戴過。”
我一笑,隨手拿了平日慣常用的銀環:“都怪我一時走神。命人收了吧。”
芳馨細細為我抿著鬢髮,手勢輕柔遲緩,一如她試探的口吻踟躕不前:“姑娘也有些心神不寧。”
我拂一拂腦後群青色的絲帶,對鏡扣上銀環,左右端詳,若無其事道:“深夜召見,事出非常,我總要想想是為什麼。不然何以應對?”
芳馨道:“也許聖上只是思念姑娘,所以召去景園伴駕?”
“思念?”我失笑,“平常我就在御書房後面坐著,都極少面聖,何來思念?”撥弄胭脂的指尖一滯,鏡中的自己神色安然,眼中卻映照出千百倍的焦慮與驚疑,蒼白指甲上一點殷紅觸目驚心。我垂眸暗歎,這會兒,我倒盼望他只是思念我而已。
更衣已畢,芳馨親自送我出了金水門。她殷殷叮囑小錢和綠萼:“好生服侍姑娘,若瘦了病了,決不輕饒。”又親自為我披上斗篷,道,“雖是夏天,可天氣多變,姑娘在景園千萬不要貪涼,該添衣裳的時候,就叫綠萼和小錢他們,千萬別讓他們躲懶。”她系衣帶時的神情慈和而鄭重。
我笑道:“這斗篷好生眼熟。”
芳馨笑道:“姑娘忘記了,這是姑娘當年進宮時,奴婢去陂澤殿接姑娘的時候用的披風。後來短了些,姑娘讓奴婢加長了一截子。”
我低頭一瞧,果然斗篷下面加了一截寬闊的纏枝木槿花紋,用淡紫和水綠色絲線繡成:“木槿花……”當年我進宮時穿的便是繡著木槿花紋的紫衫,而芳馨當年來陂澤殿接我時,手臂上便搭著這幅淡灰紫色的絲緞斗篷。
那時我對她說:“宮中長日漫漫,自此以後,我們便是一體的。”她回答:“奴婢此身,從此都是姑娘的。”如此急切、誠懇而輕率的表白,竟也支撐我們主僕同甘共苦,走到了今日。
她拿出這件故衣,顯是別有深意:“都是舊物了。”我撫著斗篷,微微嘆息。
芳馨退後一步,微微一笑道:“姑娘在車上好好歇息,到了景園,恐怕吃不消。”
我盡力體味這分別時刻的溫暖與平和,微微一笑道:“好。”
登車去後,芳馨依舊站在金水門門口,向我離開的方向緩緩揮手,一如八年前我從金水門入宮時,她站在那裡等待。同樣的姿態,八年未變。我放下紗簾,才發覺襟前似被黃昏的雨點所沾染,深沉一點的青灰。
在官道上狂奔,乘風驫馳。周遭一片漆黑,唯有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