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兒忙道:“大人,我們王爺自為慎妃娘娘守陵以來,便異常謹慎。蕭太傅和諸位夫子教授多年,還有那些個賓友同窗,哪一個得王爺正眼瞧過?更何況是一個才入府的杜嬌?公事也就罷了,私事是斷斷不會問他的。”她低下頭,臉上現出久違不見的悵惘無措,就像八年前那個在乳母王氏的壓迫下不得意的七歲小丫頭,“其實這麼多年來,王爺所信,唯有大人。”
我明白,杜嬌雖然是我一力挑選的,究竟是皇帝任命的王府主簿,高曜如何能在短時內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我嘆息道:“為何不傳口信?寫信太危險了。”
芸兒甚是詫異:“王爺寫信回王府,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怎麼會危險?”
我沉聲道:“實話告訴你,西北局勢非常,王爺此番魯莽了。”
芸兒更是茫然不解:“西北局勢?什麼局勢?”
儘管高曜遠離宮闕為母妃守陵,孤寂而刻苦地度過三年,皇帝竟還是不肯放鬆。皇位,是他生命的根鬚所要牢牢抓住的溼冷堅硬的水土,細密緊緻,容不下一滴血濃於水。我嘆道:“別說是一封不起眼的信,便是你現在進宮來見我,恐怕都已經被盯上了。”
芸兒的不解並不妨礙她此刻的驚怕:“盯上?被誰盯上?”
我淡淡一笑道:“你別怕,如果有人問你今天為何進宮,照實答便是了。回府去吧。”芸兒既疑惑又無奈,只得起身告辭。
我親自送她到玉茗堂的大門口。清晨的日光淡薄而彬彬有禮,幾個小宮女正在庭院中侍弄花木,白衣皎潔靜謐,似天降霜華。芸兒一身淡綠融於濃蔭深翠之中,宛若筆直細流穿林而過。來時荏苒,去也遷延。
我倚門站著,直到芸兒轉過鳳尾竹照壁,方才回到西廂。芳馨換了茶來:“這一大早的,姑娘還沒應付奏章,倒先應付了芸姑娘。”
“應付?”我端起茶盞掩住唇角的笑意,“姑姑為何這樣說?”
芳馨道:“自從王爺離開府,芸兒還沒有進過漱玉齋的門。今日突然來請安,莫非是王爺有事?”
昌平郡王獲罪下獄,信王世子自汙下獄,現在連弘陽郡王也將落入皇帝的股掌之中。倘若高曜的信上真的寫的是天子氣的事情,皇帝也許會認為高曜在意預示他登上皇位的符兆,交通內侍女官,窺伺聖躬,圖謀不軌,其心可誅。只要皇帝心思稍重,父子之情便蕩然無存。
我懶怠回答,垂眸嘆道:“姑姑可知道夷思皇后崩逝之前在唸著誰麼?”芳馨一怔,搖了搖頭。我答道,“是聖上。”
芳馨不解:“這也平常,畢竟多年的夫妻,不念著聖上又能念著誰呢?”
多年夫妻,她臨死前恨恨所念,是他誤她一生的無情。其實無情並不可恨,可恨的是自己臨死方才覺悟。“皇后生前,聖上從未斥責過一言半語,甚至連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雖然廢舞陽君罪犯滔天,但皇后的尊榮,並沒有半分缺損。”
芳馨道:“是。雖然如此,皇后依舊抑鬱而亡。奴婢想,大約是皇后心思太重,又或者皇后有說不出的冤屈。”
我嘆道:“皇后如果再多活十年,世道便大不相同。”
芳馨的目光疑惑而憐憫:“姑娘……為何忽然說起皇后娘娘?”
我淡淡一笑,心思愈加澄明:“好好活著才有希望,比敵人活得長便是不敗於他了。”
傍晚時分,宮門將閉。午後還是炎炎烈日,晚膳時便起了風。天氣陡然陰涼,彷彿還飄了幾點小雨,鴨卵青的窄袖襦衫浸染了溼氣,有佛衣的灰與沉。沐浴後,我隨意綰了頭髮,捧著茶站在書案前翻著從前所作的幾幅《美人火器圖》。
芳馨在一旁舉著燈,凝神聽著風聲。我問她哪一幅畫好看,她也不答。我笑道:“甚少見到姑姑這樣走神。”
芳馨揉一揉眼睛,笑道:“前些日子就颳大風,可惜總也不下雨。今夜下一場大雨,明天就涼爽了。她們也不用澆花和洗芭蕉葉了。”
我微微一笑,吟道:“早蛩啼復歇,殘燈滅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105'
芳馨笑道:“姑娘好興致。”
我低頭收起畫。轉眼見到一旁空蕩蕩的幾個榆木架子,是從前陳放火器的地方。不知怎地,忽然思念起那些被皇帝收走的管銃雷炮來。那時擠擠挨挨,恂恂濟濟,似人物接踵輻輳。與其說我是仗著火器的厲害打傷了慧貴嬪,不如說我其實是借他的恩寵肆無忌憚。原來,我也不過是恃寵生驕的尋常女子罷了。
芳馨笑道:“姑娘在瞧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