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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部分

遠處冷眼看著這一幕。若不是皇帝抓得太緊,我內心深處的惶怖與虛冷定會被他感知無疑。近午的日光飽含暖意,風小了,恰到好處地驅散些許恐懼。我定一定神,索性將另一隻手也覆在他凸起的指節,手心觸到山石一樣的粗糲和堅定。我淡然一笑:“冤枉?難道陛下責怪過皇后娘娘麼?”

他一怔。是呢,在舞陽君之事上,他從未公然責備過陸皇后,更沒有定罪。他只是一味地疑心和冷落。既無定罪,何談冤枉?他所問非人,李演的夢更是所託非人了。我的回話,相對他愧疚而疑惑的心,實是空洞而準確。他的手慢慢鬆了下來,一如他的思維已經遠遠跟不上他此問的初衷。他訥訥道:“是麼?”

這一問徹底驅散了我心中僅餘的傷感和柔情,我端坐如儀,笑意平和:“陛下累了,才會胡亂做夢。還是再睡一會兒的好。”說罷將他的左手送入被中。

皇帝有些心煩意亂:“朕睡不著……”

我笑道:“那微臣給陛下唸書聽。”

皇帝嘆道:“也好。就唸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吧。”

我頓時怔住,不覺一笑。他問道:“笑什麼?”

我笑道:“好些年前在景園的時候,夷思皇后政事繁忙之餘,也曾命微臣念過《大人賦》。”

皇帝有些意外,彷彿對陸皇后的喜好知之甚少:“原來皇后也喜歡《大人賦》。”

我一面招手命小簡拿書來,一面悠然嚮往:“那時候皇后娘娘正監國,娘娘還問微臣,究竟是做仙人好,還是代陛下牧守天下好。”

皇帝定定地看著我。我只低頭翻著司馬相如的文集,翻書聲似流水,緩緩傾落最後的試探與失望。良久,他力不從心地嘆道:“即便是帝王至尊,亦不過是凡人。哪有做仙人快樂逍遙。”說罷轉過頭,目光向天,坦然無愧,“哪怕朕死了,魂魄也要在天上,好好看著這天下。朕要看太子能不能做一個好皇帝,看著這江山流轉,將往何處去?!”

我淡淡道:“太子殿下會是一位明君的。”

皇帝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終於翻到了《大人賦》,再抬頭時,他眼角忽然多了一道銀絲般的淚痕。他再沒有說話,只合目聽我念著,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乘虛無而上遐兮,超無有而獨存。”

念罷,我竟無力合起書,雙手一顫,淚滴洇溼了字跡,書與淚一同跌落在地。風貼地吹過,書頁自左至右極快地翻過,眼簾中只剩了一頁清冷單調的封底。雖然他的淚痕已幹,不知為何,我仍是忍不住用帕子擦拭他眼角的皺紋,不為別的,只是撫平他這二十年來的辛勞、疑惑和不平。入宮十年有餘,這是我唯一能給他,也給自己的平和與溫存。

午後,皇帝陷入昏迷,半夜,已至彌留。所有的妃嬪女官和皇子、公主都坐在寢殿外的暖閣中候旨。小皇子和小公主熬不住困,都在母親懷中睡了過去。為了避免遇見華陽公主,我獨自在小書房中等候。寢殿中龍榻前只有尚太后、太子高曜、宰相白子琪、御史大夫施哲和小簡等一班宮人守候。

北窗大開著,風灌了進來,冰冷刺骨,像那一夜我潛入守坤宮看望慎妃時益園中掠過枯樹梢的風。天快亮時,我忽然聽見高曜和群臣放聲痛哭。小簡退入暖閣,嘶聲長哭,哀慼道:“陛下駕崩了……”接著暖閣裡傳出女人的啜泣,夾雜著幾個小兒被吵醒後懵懂不悅的啼哭。

我在窗前呆站著,並沒有流淚。聽說人死後,靈魂無所不知。他應該已經知道當年的真相了,恐怕我將要迎接更深的噩夢。倘若真是如此,我寧願在夢中,永不醒來。因為只有在夢中,我才能披露一切的虛偽和惡行,向他痛哭懺悔我的罪。然而我知道,就算我在夢中懺悔千萬次,醒來之後,我仍舊是一個罪人。永世不得安寧。

景德元年臘月十八,皇帝高思諺駕崩,終年三十六歲。

註釋:

'1'《孟子·離婁下》:“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2'《道德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3'《論語·述而》:“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4'《魏書·列傳第五十二·郭祚傳》:“祚表曰:‘蕭衍狂悖,擅斷川瀆,役苦民勞,危亡已兆。然古諺有之,“敵不可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