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牛的關係。”他鄭重地點點頭,說:“往事歷歷在目。”於是,從
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那頭小牛調皮、天真、桀驁不馴的神情……
你肯定沒有忘記,在那個春天裡,我們的家庭所承受的巨大壓力。消滅最後
一個單幹戶,似乎成了我們西門屯大隊,也是我們銀河人民公社的一件大事。洪
泰嶽動員了村子裡德高望重的老人——毛順山大伯、曲水源老叔、秦步庭四爺;
能言善辯的女人——楊桂香大姑、蘇二嫚三嬸、常素花大嫂、吳秋香大嬸;心靈
嘴巧的學童——莫言、李金柱、牛順娃。上邊列舉這十人,只是我能回憶起來的,
其實還有許多人,他們一撥撥地湧到我家,彷彿前來為女兒說媒或是替兒子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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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前來賣弄學問又彷彿前來施展口才。男人們圍著我爹,女人們圍著我娘,學
童們追著我哥我姐當然也沒饒過我。男人們的旱菸把我家牆壁上的壁虎都燻暈了,
女人們的屁股把我家的炕蓆都磨穿了,學童們把我們的衣裳都扯破了。入社吧,
請入社。覺悟吧,別痴迷。不為自己,也為孩子。我想你,那些天,牛眼所見,
牛耳所聞,也都與人社有關。當我爹在牛欄裡為你清理糞便時,那些老人,就像
忠誠的老兵一樣,把守著牛欄門口,說:“藍臉,賢侄,入了吧,你不入社,人
不高興,連牛也不高興。”
——我有什麼不高興的?我高興著呢,他們哪裡知道我就是西門鬧,我就是
西門驢,一個被槍斃的地主,一個被臠割了的毛驢,怎麼可能願意跟這些仇人攪
和在一起?我為什麼對你爹表示出那樣的依戀,就因為我知道跟著你爹可以單幹。
女人們盤腿打坐在我家炕上,像一群厚顏無恥、遠道而來的瓜蔓親戚。她們
口角上掛著泡沫,像那些路邊小店裡的錄音機,一遍遍地重複著惹我厭煩的話。
我惱怒地吼叫著:“楊大奶子蘇大腚,你們快從我家滾走吧,我煩死你們啊!”
她們一點也不生氣,嬉皮笑臉地說:“只要你們答應了人社,我們立馬就走,
如果不答應,就讓我們的腚,在你們家炕上紮根,讓我們的身體,在你們家抽芽、
長葉、開花、結果,讓我們長成大樹,把你們家的房頂撐開!”
女人當中,最讓我討厭的還是吳秋香,她也許依仗著與我母親曾經共事一夫
過的特殊關係,對我母親毫不客氣:“迎春,你跟我不一樣,我是被西門鬧強Jian
的丫鬟,你是他寵愛的小老婆,你還給他生過兩個孩子,沒給你戴上地主分子帽
子,接受勞動改造,已經是萬幸了。這全仗著我看在你對我還不錯的份兒上,在
黃瞳面前為你求了情!你可要知道灰熱還是火熱!”
那些以莫言為首的頑童,原本就嘴皮子發癢,精力過剩,此事得到村裡的支
持,又得到學校的鼓勵,可算撈到一個盡興鬧騰的機會。他們興奮,像喝醉了的
猿猴一樣上躥下跳。他們有的爬到樹上,有的騎著我家牆頭,舉著鐵皮喇叭筒子,
把我家當成一個反動堡壘,發起攻心戰役:單幹是座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
搖到橋下淹沒了。
人民公社通天道,社會主義是金橋,拔掉窮根栽富苗。
藍臉老頑固,單幹走絕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缸醋。
金龍寶鳳藍解放,手摸胸口想一想。跟著你爹老頑固,落後保守難進步。這
些順口溜,都是莫言編的,他從小就有這特長。我非常憤怒,恨莫言那小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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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我孃的乾兒子、我的幹兄弟呢!每年的大年夜裡,我娘還讓我送一碗餃子給
你小子吃呢!什麼乾兒子、幹兄弟,屁!你一點親情也不講,我也對你不客氣。
我躲在牆角,摸出彈弓,瞄準騎在樹權上、眯縫著眼睛、舉著鐵皮喇叭對著我們
家喊叫的莫言那個光溜溜的葫蘆頭,發射了一粒彈丸。莫言一聲慘叫,掉到樹下
去了。但過了不到抽一袋煙的工夫,這小子又爬到樹上,額頭上鼓著一個血包,
繼續對我們家喊話:藍解放,小頑固,跟著你爹走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