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一屯的,那就讓你們跟著這藍臉兄弟沾點光吧,這頭母牛,三百八十元,
便宜你們二十元,拉走吧。”
父親從腰問解下一根繩子,套在小牛脖子上。洪泰嶽等人也給蒙古母牛換了
新韁繩,將舊韁繩還給主人。賣牲口不賣韁繩,這是規矩。洪泰嶽問父親:“藍
臉,跟我們一起走嗎?要不你的小牛會戀它媽,你牽不回去的。”
父親搖搖頭,牽著小牛就走。小牛竟然順從地跟著我父親前行,儘管蒙古母
牛發出哀鳴,儘管小牛也回頭對著它的媽叫了幾聲,但它沒有掙扎。當時我想,
也許這小牛已經夠大,對它媽的依戀程度已經很弱,現在我知道,你,西門牛,
原本是驢,是人,與我父親的緣分未盡,自然一見傾心,一見如故,一見就不想
再分開。
我正要追隨父親而去,那個賣牛的男孩,跑過來對我低聲地說:“我告訴你,
那頭母牛是個‘熱鱉子’。”
所謂“熱鱉子”,是指那種夏天裡一勞動就口吐白沫、哮喘不止的牛。我當
時弄不明白何為“熱鱉子”,但從男孩的嚴肅神情上,我知道這種牛不是好牛。
我至今也鬧不明白那男孩為什麼要把這些話告訴我,我也不知道我與他似曾相識
的感覺從何而來。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一直沉默著。我幾次想跟他說點什麼,但看看他那副沉
浸在某種神秘思維中的表情,就把這願望壓制下去。不管怎麼說,父親買到了這
頭牛,而且也是我十分喜愛的牛,這就是大好的事,父親高興,我也高興。
臨近村子時,父親停下腳步,點燃了一鍋旱菸,抽著,打量著你,突然笑出
了聲音。
父親的笑,本來就非常稀少,這樣的笑,更是罕見。我有幾分緊張,生怕他
中了邪魔。我問:“爹,你笑什麼?”
“解放,”父親不看我,直盯著牛的眼,問我,“你看看這小犍的眼睛,像
誰?”
我真的吃了一驚,意識到父親的精神出了問題。但我還是遵囑去看小公牛的
眼睛。這是兩隻清澈如水的牛眼,黑藍黑藍的,在漆黑的瞳孔裡,我看到了自己
()
的倒影。小公牛彷彿也在看我。它正在倒嚼,淺藍色的嘴巴不緊不慢地咀嚼著,
不時有一團草,像只老鼠似的,沿著它的咽喉,滾進它的肚腹,隨即又有一個新
的草團湧上來供它咀嚼。
“爹,您是什麼意思?”我納悶地問。
“你看不出嗎?”父親說,“它的眼睛,跟咱們家那頭黑驢的眼睛是一模一
樣的啊!”
在父親的提示下,我回憶著那匹黑驢留給我的印象,只是模糊地記著一匹油
光光的驢,經常咧著大嘴、齜著白牙、仰著脖子長鳴,但它的眼睛是個啥樣,無
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父親沒有過多地和我糾纏這個問題,但他對我講了幾個與輪迴有關的故事。
他說一個人做夢,夢到死去的爹對他說:兒啊,我投胎為牛,明天就要降生。第
二天,家中的母牛果然生了一頭小公牛。這人對這頭小公牛格外照顧,一直以
“爹”呼之,既不給它穿鼻環,也不給它拴韁繩,每逢下地,這人就說:爹,走
吧?牛就跟著他下地。幹活累了,這人說:爹,歇會兒吧!牛就歇了。父親說到
這裡就停了,我感到很不滿足,就追問:後來呢?父親猶豫了片刻,道:這種事
兒不好對小孩子說,但還是說了吧。這頭牛,在那兒耍臍子——後來我明白所謂
“耍臍子”就是自淫——正好被這家的女人看到,女人就說:爹啊,您怎麼幹這
種事?真不害臊!於是,這頭牛就一頭撞到石牆上,自盡了。唁!爹長嘆一聲。
第十三章勸入社說客盈門鬧單幹貴人相助
“千歲啊,我可不敢再讓你呼我‘爺爺’了。”我膽怯地拍拍他的肩膀,說,
“儘管現在我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而你只是個年僅五歲的兒童,但退回去四
十年,也就是1965年,那個動盪不安的春天,我們的關係,卻是一個十五歲的少
年與一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