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清晨出操去的駐軍們回來了。駐軍是國慶日以前才從臺灣南部
開來臺北,暫住在學校一陣的。
軍人來了,看見一隻瘋牛在操場上東頂西拱的,根本也不當一回事,數百個人
殺聲震天的不知用上了什麼陣法,將牛一步一步趕到校外的田野裡去了。
確定牛已經走了,這才提起大茶壺,走三步停兩步的往教室的方向去。也是在
那麼安靜的走廊上,身後突然傳來咻咻、咻咻喘息的聲音,這一慌,腿軟了,丟了
水壺往地下一蹲,將手抱住頭,死啦!牛就在背後。
咻咻的聲音還在響,我不敢動。
覺得被人輕輕碰了一下緊縮的肩,慢慢抬頭斜眼看,發覺兩隻暴突有如牛眼般
的大眼睛呆呆的瞪著我,眼前一片草綠色。
我站了起來━━也是個提水的兵,咧著大嘴對我啊啊的打手勢。他的水桶好大
,一個扁擔挑著,兩桶水面浮著碧綠的芭蕉葉。漆黑的一個塌鼻子大兵,面如大餅
,身壯如山,膠鞋有若小船。乍一看去透著股蠻牛氣,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
個孩童。
我用袖子擦一下臉,那個兵,也不放下挑著的水桶,另一隻手輕輕一下,就拎
起了我那個千難萬難的熱茶壺,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帶路,就將我這瘦小的
人和水都送進了教室。
那時,老師尚未來,我蹲在走廊水溝邊,撿起一片碎石,在泥巴地上寫字,問
那人━━什麼兵?那個啞巴笑成傻子一般,放下水桶,也在地上劃━━炊兵。炊字
他寫錯了,寫成━━吹兵。
後來,老師出現在遠遠的長廊,我趕快想跑回教室,啞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
握手,他將我的手上下用勁的搖到人都跳了起來,說不出有多麼歡喜的樣子。
就因為這樣,啞巴做了我的朋友。那時候我小學四年級,功課不忙。
回家說起啞巴,母親斥責我,說不要叫人啞巴啞巴,我笑說兵聽不見哪,每天
早晨見到啞巴,他都丟了水桶手舞足蹈的歡迎我。
我們總是蹲在地上寫字。第一次就寫了個“火”,又寫“炊”和“吹”的不同
。解釋“炊”的時候,我做扇火的樣子。
這個“吹”就嘟嘟的做號兵狀。啞巴真聰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頭,
在地上寫“笨”,寫成“茶”,我猜是錯字,就打了他一下頭。
那一陣,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光榮的,每天上課之前,先做小老師,總是跟個
大漢在地上寫字。
啞巴不笨,水桶裡滿滿的水總也不潑出來,他打手勢告訴我,水面浮兩片大葉
子,水就不容易潑出來,很有道理。
後來,在班上講故事,講啞巴是四川人,兵過之前他在鄉下種田,娶了媳婦,
媳婦正要生產,老孃叫啞巴去省城抓藥,走在路上,一把給過兵的捉去掮東西,這
一掮,就沒脫離過軍隊,家中媳婦生兒生女都不曉得,就來了臺灣。
故事是在“康樂時間”說的,同學們聽呆了。老師在結束時下了評語,說啞巴
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學們不要當真。
天曉得那是啞巴和我打手勢、畫畫、寫字、猜來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
實故事。講完那天,啞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頭髮,將我的衣服扯扯端正,很傷感
的望著我。我猜他一定在想,想他未曾謀面的女兒就是眼前我的樣子。
以後做值日生提水總是啞巴替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學回家,都是跟他打
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個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親老是擔心滾燙的水
會燙到小孩,她也怕老師,不敢去學校抗議叫小朋友提滾水的事。
也不知日子過了多久,啞巴每日都呆呆的等,只要看見我進了校門,他的臉上
才譁一下開出好大一朵花來。後來,因為不知如何疼愛才好,連書包也搶過去代背
,要一直送到教室口,這才依依不捨的挑著水桶走了。
啞巴沒有錢,給我禮物,總是芭蕉葉子,很細心的割,一點破縫都不可以有。
三五天就給一張綠色的方葉子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