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在猶豫要不要向院方說明他那東西不是自己割下來的,儘管當時他身上帶著英吉沙小刀。最後他決定什麼也不說,反正這並不妨礙治療。這個對世界已經不抱什麼指望的人失去了向別人解釋苦難的興趣。他現在非常想獨自呆一呆。他所有人生難題幾乎都是在獨處的情況下用沉思默想的方式解決的。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也太離奇,他必須好好想一想。
一個病人持續不斷地哼哼著,一會兒叫爹,一會兒叫娘。李天佐實在無法忍受了,嚎叫道:“護士你能不能讓他們安靜一會兒,讓我好好呆—呆?”由於用了很大的力,他的雙腿蹺起來,又沉重地落到床上。女護士當時正背朝著他看病歷,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喝,嚇得把病歷一下子甩到了地上,就像突然聽到狼叫一樣盯住李天佐。當她確認嚎叫著的不是狼而是她的病人以後,才匆忙揀起病歷,離開了病房。這時候不用任何人說什麼,病房裡已經鴉雀無聲了,包括剛才那個喊爹叫孃的人。在更大的危險面前,人總是選擇較小的危險。
但是院方還是為所有病人考慮,在徵求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意見之後,為李天佐安排了單人病房。李天佐最初幾天恢復得不錯,他已經可以在護士的攙扶下走路了。襠部已經像女人一樣平坦,沒有那種東西墜著,他覺得身體失去了平衡,走路輕飄飄的總想往一邊傾斜。護土認為他很疼,問他是不是很疼。他說不疼。他沒說假話,他真的不疼。他沒有對護士說,他壓根兒就沒有感覺到疼,一點兒都不疼。這把他害了。一些惡性病症是不疼的,就像最大的危險表面上往往看不出來一樣。李天佐當前就面臨這種情況。
金超來看過他的第七天,李天佐開始感覺到襠部的創口有些疼痛,隱隱的,像遊絲一樣在會陰和前阜部鑽行,跟著那遊絲就變粗變大,疼痛也就膨脹為某種團塊一樣的東西,緊緊地堵在襠部。現在疼痛變得遲鈍而沒有邊緣了,小腹好像也受到了株連。他恐懼地看了看病房,病房裡闃無一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耐受力怎樣,他現在還不想叫大夫。他的這個念頭一旦穩定,作為回應似的,疼痛就像炸彈一樣在襠部劇烈爆炸了,落英繽紛,他的精神世界承接著無數碎片……
診斷證明:李天佐患的是一種名字很奇怪的神經系統方面的疾病。如果這個診斷是靠得住的,那麼就可以說李天佐留在這個令他憎惡的世界裡的時間無多了。
這個令人不快的死刑判決,卻為李天佐挽回了一點面子,再不會有人說他是性變態了。
褚立煬帶著年輕同事趙剛來到了醫院。
上午不是探視時間,他們是被特許進入病房的。長久以來褚立煬一直聞不慣醫院的氣味,就好像這種氣味是有毒的一樣。他改為完全用鼻子呼吸,似乎這樣可以減少吸進體內的毒素似的。趙剛很嚴竣,充分意識到正在做的事情極端重要。
李天佐的龐大軀體深陷在病床上,潔白的被子掩著他,只露出一個巨大的腦袋,放在兩層枕頭上。他兩腮凹陷,顴骨高高地支起來,原本方方正正的臉龐一下子顯得尖削了。汗溼的頭髮油黑髮亮,稀疏地貼在青色的頭皮上。他閉著眼睛。看著他黃蠟蠟的臉,褚立煬幾乎可以感到癌細胞正在那平臥著的軀體間瘋狂地慶祝著自己的節日,它們不久就要取得完全勝利了。他的襠部正在腐爛,發出一陣陣無法描述的惡臭。他身上開始出現黑色的癍塊,這些斑塊不疼不癢,然後就開始發硬,邊緣翹起來,隨後就脫落了,露出粉紅色嫩肉。這時候疼痛來了,像用鋒利的小刀刮削一樣清晰而尖利,即使用鋼鐵澆鑄的人也會忍不住喊叫起來。
現在他胸前身後和四肢上有這樣大大小小三十多處傷疤,全部都在像火山口一樣向外噴射著疼痛。他的臉因疼痛而扭曲,眼睛也似乎睜了一下,但是他沒看見床邊站著人。
大夫在病案夾上寫過一行字,職業性地說:“他現在無法談話。”
褚立煬好像害怕被什麼人聽到似的輕聲說:“不能想一點兒辦法嗎?你們醫生總會有辦法的。”
大夫凝神看了褚立煬一眼,回答說:“我們走。”
大夫把褚立煬和趙剛帶回到醫生值班室。十幾個醫生護士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做各自手裡的事情,爭先恐後地說著許許多多與病人無關的話,有的人還開心地笑起來。和病房的氣氛相比,這裡顯得太輕鬆了一些,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褚立煬和趙剛尾隨大夫走進來時,誰也沒在意他們;大夫在處方簽上寫了一些什麼,交給一個漂亮的奶油色面板的護士,護士就走了。
大夫抬起頭問褚立煬:“這個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