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想回到鄉村,那裡總是會比我現在的處境簡單。我已經明白,一切最終都會歸於簡單。但如果是以前的鄉村,我在生活上肯定不適應了,我適應的是其中簡單的背景和清新的空氣。以後的鄉村怎樣,我無法預測,可我相信總有這樣的地方。
當然,我一直想有重新走進田野的機會。說親近自然是矛盾的,文明的進步之一是讓人部分地和自然分離;進步之後生了文明病,又需要部分地親近自然。我想走進田野,是想勞動。勞動之美早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大學期間,唯一有機會赤腳走進田地,是暑假捲起褲管到水稻田薅草。水稻田裡的泥柔和潤滑,但你不能盡情地滑行,反而要控制自己的步子,否則會殃及水稻。稻田的水中有泥鰍、田雞和螞蝗、水蛇遊動。我從小恐懼螞蝗和水蛇,但學會了對付螞蝗,如果它已經咬住了你的小腿,只要用巴掌一拍,它就會掉下來。可是,我一直沒有辦法對付水蛇,唯一鎮定的是,村裡人總是說水蛇不咬人,即使咬了也不要緊。其實,咬了以後還是有些問題的。在水稻田我從來沒有碰到過蛇,只有在河裡撈水草時才有讓我膽戰心驚的時刻。我記得自己趴在船幫上手臂在河水中攪動水草,於是,蛇也順著水草在自己的手臂上繞圈兒。這個細節,會讓我一個夏天都有起雞皮疙瘩的感覺。在稻田的水放過以後,薅草時留下的腳印就裸露出來,直到收割以後,還可以找到自己的腳印。 。。
眺望與想象(3)
可能因為少年時與田野有這樣的親密關係,我後來對所有作品中關於農事的敘述和描寫都有特別的好感。當我讀到韓少功的《山南水北》時,我清楚了自己的朦朧意識,我在關於這本書的札記中,說了這本書,也說了自己對過去和未來生活的理解。而種種想法,仍然是在“田野”之上生長的。在我認識韓少功時,他已經在八溪峒築巢而居。少功移居鄉村,曾經是媒體一大新聞,坊間也有種種傳說和猜測。——在少功的新作《山南水北》面世之後,可能許多人會發現,當年的一些推測顯然小瞧了韓少功的遷居之舉。這些年我們已經司空見慣了的、作為消費主義文化符號的“懷鄉病”之類的東西,以及這類符號背後空洞的或者扭曲的靈魂。九十年代以來,文學與思想文化界累積了眾多這種文化符號的讀本。《山南水北》對積貧積弱的思想和寫作方式無疑是沉重的一擊。我在圖文之間,重逢了當下漢語寫作中久違的田野之氣,重逢了我所熟悉的那個既“仁”又“智”的韓少功。我不想描述少功的思想狀貌,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當他說到他在八溪峒的居所及鄉親時,他是忘情的,彷彿在農家聊天,卷著褲管、袖子,手指夾著煙吞雲吐霧。
九十年代以來,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而又雜亂的符號體系中。這是一個龐然大物,許多人面對日益逼近的龐然大物有著不安感。選擇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來對抗這樣的龐然大物,並不是一個業已解決了的問題。以“沉潛”的方式來保持自己的特立獨行,是知識分子長期不變的選擇。而沉潛者是選擇“書齋”,還是選擇“田野”,又分出兩條路徑來。我們需要確立一個支點,讓自己的思想與美學在鄉村中找到本原並深深紮根。正是在這個轉換中,才有可能把“書齋”搬遷到“田野”,才有頂天立地的可能:親近大地,仰望星空。回到“原來”已經不可能,但在那裡重新出發仍然充滿誘惑力。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回到生態之中的“新尋根文學”。《山南水北》是一本有關大地的美學,也是有關勞動的美學的書。對山野自然和民間底層的觀察與描述,使本書生氣勃勃。它所呈現的場景和與之相關的世相,是書齋之外的“象”,也是書卷的字裡行間消失了的“象”。少功的文字因此和大地的血脈相連,而我們也因此聽到了他的呼吸,聞到了他的汗水,見到了他的兩腿泥。而且,我特別想指出的是,那些帶有原生態的細節構成了這本書的肌理,這已經是無數作家喪失了的能力。
當年在尋找中國傳統文化和審美的優勢時,不少作家雖然也深入民間,但書寫歷史的觀點並未形成。幾年前,我在與少功的對話中,他曾經批評我們的史學,認為史學基本上是帝王史、文獻史、政治史,但缺少了生態史、生活史;換句話說,只有上層史,缺少底層史,對大多數人在自然與社會互動關係中的生存狀態,缺少了解和把握。如果我們在生態史、生活史,或者底層史的視角里考察,那麼究竟是選擇城市還是鄉村,其實並不是個問題。在生態史和底層史的構架中,城鄉的結構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我感慨,許多知識者盤腿坐在農家的小院子裡,我和我的許多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