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足了的壓抑有所緩解。真是老天爺啊!雷鳴是老天爺的噴嚏,閃電是他鄉間小道上行走時的手電,狂風是他的呼吸,暴雨是他憋了一年的喜怒哀樂之後終於哭出來的淚水。——我在這樣的想象中完成了少年時的童話創作和自我抒發。很難設想,在雷鳴電閃狂風暴雨之後我們是怎樣地歡樂。成群結隊到田間,開啟缺口放掉水溝的水,嘩嘩的水衝擊著河面,水花四濺, 這是我們村的瀑布。於是,躲在深水處的魚兒開始露出水面換氣,我們放下魚鉤和網。等第二場暴雨降臨之前,我們已經揹著魚簍回家了,不管老天爺在天邊如何打噴嚏。
我也喜歡春天與秋天的模糊,春秋衫就適應了這樣的模糊。春天的韭菜特別香,割一把,韭菜炒雞蛋,這是我四月生日時最好的美味。秋天的米飯太香了,新米出來了,先吃飽一頓,餘下的放在缸裡應付從來沒有間斷過的飢餓。我們只是說秋天是個收穫的季節,其實秋天也是個過渡的季節,夏天太裸露了,沒有秋天的矜持,冬天又失之突兀。冬天雖然曾經在多少年都讓我飢寒交迫,但是,如果沒有冬天,村莊和它的萬物就沒有喘氣的時刻。現在想來,冬天是萬物的休閒日,冬天讓我們知道了生命和時間的節奏。農諺說:麥一種,手一拱。真的是,冬天的炊煙也懶懶散散。刮過不停的風,下過不止的雪和流不完的鼻涕,總讓我們蜷縮在屋子的角落裡,等待陽光。如果天放晴,我們一排同學在教室外的牆上“擠癩子”,或者拔河。星期天或者每天的夜晚,我在昏暗的燈下使勁地搓草繩,編草包,一個冬天下來,可以掙不少工分。我曾經過度讚美秋天,但在一九八年那個大雪的冬天,我踏雪從鄰村的學校回家時,站在兩個村的交界處,看貧瘠肥沃瓦房草房東西南北都被大雪覆蓋得不分彼此時,我第一次意識到了冬天的寬厚、包容和平等。秋天只管收穫,蒼白留給了冬天,落葉留給了冬天,一切都在冬天蟄伏。只有下雪,雪會覆蓋蒼白掩飾蕭條,讓麥苗在雪底下等待伸展的日子。 。。
眺望與想象(2)
我已經在沒有季節的日子裡生活得太久。有節制的露珠、陽光、霧氣和泥濘,是季節分明的表徵。我想起來了:冬天屋簷垂直的凍丁丁像支長長的溫度計,測量著村莊的體溫。秋季的顏色在稻穀收割後只剩下天空、秋水、樹葉、土地。春蠶在把一片片桑葉剪去。夏天的閃電比村莊所有的電燈都明亮。我的呼吸冬寒夏熱春暖秋涼。在我離鄉時村莊還是這樣的季節,這成為我的記憶。可現在,春天似乎從未離開,夏天在室外,冬天早就被融化,秋天的落葉被環衛工迅速掃除。我明白,那個村莊也沒有我說的季節了,和我現在的居住地一樣,村莊分明的季節也在消失之中。村莊昔日的鄰居, 有些人家已經裝上了空調,至少都有了電風扇,莊前大橋上再也沒有乘涼的人群。我曾裸泳的河流,早已被汙染,沉在河中的稻草泛出綠汁和水沫,水草腐爛了,又一簇一簇長出,再也很少有人在河裡游泳了。
好在村莊現在還是敞開的,敞開的村莊仍然有風,仍然有一抬腳就踩到的泥土。因為它的敞開,我才能回到有季節的村莊,過去的村莊。
在離鄉後的二十多年,縣電視臺記者到我生活的城市採訪我。他們有個“天南地北東臺人”的欄目,在二一年時就和我聯絡,我婉謝了。又過了三年,他們帶著攝像機和提綱直接到了我的辦公室,只能遵命了。我在談話中說:如果別人覺得我的文章還有點才情,那麼,它來自於那個村莊,來自於清澈的小河、葵花上的露珠、麥芒上的陽光和山芋藤上的霧氣、田埂上的泥濘。我是和它們一起生長的。當時我沒有說出口,還有我自己在寒冷的冬天流下來的鼻涕。
現在,當我坐在書房時,大雪紛飛。但我已經不覺得我面前的是雪景,而是災難。我站在街道上,和我少年時站在村口的感覺不一樣。那個村莊的雪也是這麼大嗎?
我一直設想,在退休之後,能夠回到鄉村去,不一定就是我生活過的那個村莊。我想種地,過一種最簡單的生活。這樣的想法,在今天可能被視為一種浪漫,甚至是一種中產階級的情調。坦率說,我並不完全厭惡我今天的生活,雖然在我的周遭有許多讓我厭惡的人與事。一個人難免不碰上自己厭惡的人與事,因此,你若是想讓自己清淨,只有儘可能不做令人厭惡的事情。但潔身自好其實也是很脆弱的,這猶如我小時候,再怎麼愛乾淨,還難免一出腳就會踩到路上的雞屎、狗屎之類。不管怎麼說,鄉村的生活總是簡單的。我二十歲之前生活在鄉村,雖然也有不如意的人與事,但從來沒有估計到二十歲之後,會遇見惡到極處的人與事物。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