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沒有慣常的沐浴,亦沒有燃香,只是一具殘舊的琴,兩隻素手,悠悠而奏。聽聞帳簾響動,抬目看去,只見揹著天光,一人提步進入。這人平常的舉止雖平凡普通,可一旦疑心再凝神細思,又越發覺得他帶著不然紅塵的灑脫,渾然似天地生成般自然而不偽飾,自若而不懼權威。
“來了?”他收手於袖,止了琴音。
“我希望你不要將我的本名宣揚。”梅若影如此答道,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不因琴曲而來,而是別有他事相求。
林海如正跪坐於床前,抬目看向梅若影,目光帶著灼灼,卻仍不言不動。
“冒名頂替從軍,就算不是主犯,也要被罰勞役,若影家中還有三分田地需要照顧,希望沐醫正大人口下留情。”
林海如的目光便於此時又變得銳利,仿若要看穿梅若影的一切偽裝一般。
“沐醫正如若無事,我便就此告退。”
“既來之,何不聆聽一曲?也好有個聽客。”
梅若影留步看去。此時暮色漸沉,天光暗得迅快,幾句話間,帳內已經昏暗,只見到對方一雙眼睛仍是熠熠璀璨,銳利而流光。
“若聽了,醫正是否答應不予告責?”說著,便在帳內一角找了乾淨地方席地而坐。他這一言語,便是自認本名,卻仍持著底線,沒有承認自己便是林海如所想的那個司徒若影。
林海如不再答話,舉手行弦。
梅若影只覺心中一震,這一曲他自然識得。兩人以琴詩相交之時,曾每日論文品曲。一日言談間提及各地男女相追時的情致,他奏的是前世所學的鳳求凰,而林海如彈的便是這曲。至於曲名,當日也曾問過。可林海如不說,也就不好再作追問。
林海如心靜如水。把握雖小,那又如何,結果最終失望,那又如何。人生在世,最痛苦者並非失望,而是失卻了最後一線希望。如今抓緊了這一線希望的他,有何可猶豫的,有何好遲疑的。不過是順他所想去做罷了。
手下所奏是一曲家破離鄉後幾乎忘卻,只在四年多前彈過一次的琴曲。柔軟而燦爛的曲調,好似春山萌動,旭日漸升,適婚男女於早春怒放的紅梅林間追逐。當日那個與他琴詩相交的少年問他曲名,他沒有說。
因為那曲名也正寄託了他欲語而不會吐露的心思。
曲罷,停手。
凝神片刻,他平緩地敘道:“這是在我家鄉四近流傳的求愛之曲。四年前,我曾奏給一個人聽。”
“沐醫正當日可是為心上之人而奏?”梅若影自然而然地笑問,好似根本不知當日的情景。
“正是如此。”當日或許只是一時衝動,可事後想來,其實早就已經寄託了深深的無望和渴求,故而就算開玩笑般的對答也不敢將那曲名說出。
林海如答得毫無疑惑,梅若影卻覺得一驚,繼而怔然,再而胸腔中如擂巨鼓般上下而震。
林海如不知他心中的驚詫和動搖,續道:“當日我寄人籬下,自己就是隨水一浮萍,只能以一曲聊舒心意,而不敢直言。”
“那又為何奏與我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聽?”
“素不相識麼……”林海如答道,“就算如此又如何呢?我不過是在做我想做之事罷了。”
梅若影突然起立,躬身謝道:“今日打擾沐醫正,深感過意不去,天色已晚,雷雙就此告退。”言語間又恢復了雷雙的自稱,顯是仍自企盼對方不要將自己本名梅若影之事宣揚出去,將一個冒名頂替從軍者扮得盡職盡責。
他回頭直視入梅若影的雙眸道:“那人的名字是梅若影。”
梅若影默然與他對視,片刻,淡然道:“可終究不過同名罷了。雷雙還有正事,不能再陪,於此告罪。”
言罷,再不留立,回身揭開帳簾就要離開。
卻聽林海如於他身後道:“此曲意在求愛,名為林深不語紅梅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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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江水奔流之聲清晰傳入每個營帳,寂靜的風燈依舊幽幽地晃。
於狹小的營帳中,與他同帳的醫童鼾聲沉沉,梅若影卻無法入眠,只覺胸口煩悶欲裂,經脈間的內息紊亂不和,壓抑了半年未犯的傷病又發作了。
這陣急亂來得突然,毫無徵兆,可是又如此必然。自知自事,當年為了截阻寒毒的發作必須於短時間內打通脈絡,便留下這樣的遺患。若是不能維持著平靜無波的心境,遊走於脈絡間的內息便會散亂不調,至於後果……
梅若影無畏地失笑,也正好可以嘗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