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漸行漸遠,簫聲淡入雲天。伴著最後一抹餘音嫋嫋,卿塵似乎輕嘆了一聲,笑問夜天凌:“四哥,你還記得這首曲子?”
紫竹簫在夜天凌手邊打了個轉,他對她一揚眉:“當然記得,我第一次聽到你的琴,便是這首曲子。”
卿塵手指撫過冰弦,垂眸一笑。夜天凌緩步上前,低頭問道:“清兒,這一路,你陪了我十年了。”他抬起熱愛清秀的臉龐:“開心嗎?”
卿塵淡淡微笑:“既是陪你,自然開心。”
夜天凌唇角勾起個清俊的弧度,微微搖了搖頭,再道:“在想什麼?告訴我。”
卿塵凝眸注視於他,他那俊逸的笑容瀟灑不羈,黑亮的眸心炫光明耀,一直透入她的心底,將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低沉的聲音似乎在誘惑著她,等待著她,縱容著她……
如此坦蕩的目光,映著颯爽的秋空,碧雲萬里,一覽無餘。她突然揚眸而笑,看向這瑤池瓊樓,金殿碧苑,慢慢問道:〃方寸天地,天不夠高,海不夠闊,四哥,你可捨得?〃
夜天凌朗聲長笑,笑中逸興傲然:“既是方寸之地,何來不捨?”
卿塵粲然一笑:“當真捨得?”
夜天凌撫上她的臉龐:“捨得,是因為捨不得。”他將卿塵帶入懷中,手指穿過她幽涼的髮絲,眸中盡是憐惜,暖暖說道:“清兒,我答應過陪你去東海,這俗世人間你已陪了我十年,以後的日子,讓我來陪你。”
卿塵笑而不語,側首靠在他溫暖的懷中。兩人立在船頭,湖風清遠,迎面拂起衣衫袖袂,輕舟飄蕩,漸漸淡入了煙波浩淼的雲水深處。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四。
帝曜十一年三月,帝命湛王攝政,攜天后東巡。四月,登驚雲山,祭始帝。從江乘渡,過七州,抵九原。五月,至琅州,登舟出海,遇驟風。海狂浪急,襲散眾船。浪息,帝舟不復見……
帝曜十一年暮春,帝都本是暖風豔陽,繁花似錦,上下政通人和,四處歌舞昇平,卻忽然被東海傳來的訊息掀起軒然大波。
帝后東巡的座舟在東海遭遇風浪,竟然失去蹤影。琅州水軍出動二百餘艘戰船,戰士數萬,多方尋覓,僅在三日之後尋得隨行船隻二十一艘。其餘諸船皆不得歸。帝后罹難,訊息一經確實,舉朝震駭,天下舉哀。天朝三十六州百姓布奠傾觴,哭望東海,天地為愁,草木同悲。
帝都內外一片肅然悲涼,大正宮太極殿前,群臣縞素跪叩。此時已拜為麟臺內相的斯惟雲手捧昊帝傳位詔書,率幾位相臣跪在殿內,面對著的,是湛王白衣素服的背影。
噩耗傳入帝都都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東海水軍數十次出海尋找帝舟,卻始終一無所獲,昊帝與天后生還的希望已極為渺茫。但無論如何勸說,湛王始終堅持不肯繼承皇位。國不可一日無君,斯惟雲等悲痛之餘憂心不已,今日再次殿前跪求。湛王卻一字不言,只是望著那金鑾寶座,兀自靜立。
斯惟雲抬頭,眼前那頎長的背影,在高大雄偉的殿堂前顯得如此孤寂,他幾乎能感動湛王心中的悲傷,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楚帶來的悲傷,無言,無聲,無止,無盡,瀰漫於整個輝煌的宮闕,天地亦為之寂寥。
“王爺。”斯惟雲再次叩請湛王受命登基,身後眾臣一併俯首。
湛王終於轉過身來,殿前喪冠哀服一片素色如海,皆盡落在他幽寂的眼底,“你們退下吧。”他緩緩說了一句。
“王爺。”
“退下吧。”
斯惟雲與杜君述相顧對視,無奈嘆息,只得俯身應命。
群臣告退,大殿內外漸漸空曠無聲,暮色餘輝落上龍階簷柱,在殿中光潔如鏡的玄石地上塗抹出靜寂的光影。
夜天湛往前走去,空蕩蕩的大殿中只有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走過漫長的殿堂,邁上高高的玉階,最後停在至高處那張龍椅面前。他伸出手,觸控到那鎏光金燦的浮雕,忽然猛地一用力,龍鱗利爪直刺掌心,尖銳的疼痛驟然傳遍全身,心中萬箭攢射的感覺彷彿隨著這樣的痛,稍微變得模糊。
他一瞬不瞬的看著這張龍椅,百般滋味,盡在心頭。曾經他最想得到的,曾經他苦苦追求的,現在近在眼前,然而卻只有一個人,永遠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在最不想得到的時候得到,在最不想失去的時候失去。
痛過之後,心中彷彿一片空白。他撐在龍椅之上,居然發現自己笑了出來。絲絲苦澀浸入骨髓,無聲的嘲弄,無形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