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外的空地上,四五棵參天大樹靜止不動,陽光在它們身後投下巨大的漆黑影子,像鬼魅一樣緊緊地粘在水泥地面上,看起來又冷漠又悲痛。
空曠的大廳裡設著極其講究的靈堂,所有的親屬和來賓一席的黑色裝扮。女賓還好,能夠穿著黑紗黑緞的小禮服裙子,雖然熱,但還在勉強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但男賓就比較受累了,黑色襯衣再加上黑色西裝,脖子還被一條黑色領帶給勒著,周圍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光線被黑色的布料吸收乾淨,這感覺其實和被丟進焚化爐的人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你在他們苦大仇深的黑色西裝上拿根筷子劃拉一下,就能點燃。從那些男賓們苦大仇深的臉上看得出,如果多站一會兒的話,現場就得再設幾個靈堂。
顧裡媽站在隊伍的盡頭,望著遺像出神,遺像用的不是照片而是畫像。畫師把死者的眉頭畫得緊皺著,法令紋的陰影也畫得很深,看起來年紀顯大,如果去掉那一頭利落的維多利亞?貝克漢姆式短髮的話,看起來和年輕時的顧延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顧裡媽林依蘭此刻愁眉深鎖,面容沉痛,但是眼珠子卻在滴溜溜地轉動著,一副心懷鬼胎底氣不足的樣子。這個時候,她黑色Lady Dior的手提袋裡手機嗡嗡地震動了起來,她悄悄地從隊伍裡離開,躲到角落裡接起了電話,鬼祟小聲地說:“顧裡!你有沒有人性啊?你親姑媽的葬禮你也不參加,她和你爸可是一起從孃胎裡鑽出來的!”
“是啊,可是我爸鑽出來之後,過了七年,她才鑽出來呀!怎麼能說是一起呢?做人得實事求是,不要浮誇,一畝田產不出一萬斤小麥,一個孃胎,也不能同時鑽出一個臍帶還粘在胎盤上的嬰兒和一個已經會打醬油買味精的小學一年級紅領巾。”顧裡彷彿耗子精般尖厲的聲音從林依蘭的手機話筒裡擴音出來,在空曠的靈堂上彷彿深夜隔壁鄰居家傳來的廣播一樣來回飄動著,林依蘭一把捂住話筒,抬起頭看了看顧延盛妹妹顧延清的遺像,感覺她的愁眉鎖得更深了……
“顧裡,虧你姑媽從小到大對你那麼好,死者為大,平時她邀請我們去她家吃飯喝茶你不去就算了,她的葬禮你也不來,這總歸說不過去吧?!”林依蘭躲到更角落裡,做賊似的對著電話竊竊私語,但是語氣裡充滿了憤怒和理直氣壯。
“媽,我再說一遍,做人得實事求是,我姑媽對我好?連她長什麼樣子我都忘
記了,我從小到大隻見過她一次,那還是在爺爺家裡過年的時候,而且她從頭到尾只和我說了一句話:‘顧裡,先讓姐姐吃,懂嗎,聽過孔融讓梨麼?你要像姐姐一樣多念點兒書。’然後她就特別淡定地把我手裡的巧克力搶過去塞進了表姐嘴裡。你說她要不要臉?而且表姐那個時候黑得跟烏骨雞一樣,她還拿巧克力給她吃,不知道吃啥補啥麼?越吃越黑!你說她良心有多壞?白雪公主她媽也沒這麼狠啊。”
顧裡的聲音劃破靈堂的寂靜,響徹雲霄。
顧延清的遺像看上去,法令紋深不見底,愁雲慘霧的。
顧裡一邊衝著正在給她穿藍色消毒大褂的護士翻白眼兒,一邊繼續對著手機說:“還有,媽,我說你對一個死人都這麼關心,你就不能關心關心我嗎?你女兒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呢,而且現在還有個大姐在給我穿藍色大褂子,釦子從後面扣的衣服你見過麼?我現在就像一顆花生一樣,只要你用力,就能整個對半剝開。而且這衣服的料子也太反人類了,要形容起來,就跟現在躺在棺材裡的顧延清穿的差不多,都是能直接推進鐵箱子裡一把火燒掉的材質。你怎麼就不關心一下我?”
我看著顧裡身邊那位被顧裡稱呼為“大姐”的滿臉青春痘的小妹妹,她呼吸明顯有點兒上不來。我特別理解她,一般人第一次聽顧裡講話,都是這反應,久了,就免疫了,就像丟進冷水鍋裡的蛤蟆,在小火慢燉的過程裡,自然而然地就不驚恐了,就學會泡溫泉了。和顧裡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就越能欣賞這種善於拿別人更善於拿自己開刀的語言藝術。我和南湘從小浸淫在小說的藝術世界裡,被全世界的大文豪耳濡目染,但我們卻掌握不了如此出神入化的文字質感。而顧裡,這個從某個意義上來說和唐宛如一樣的文盲(因為她只看數字和財經雜誌,她看小說腦袋
疼),卻能舌燦蓮花口吐砒霜,不得不歸結於天賦。
“可能這樣有點兒冒昧,但是,”顧裡臉上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冒昧,自然極了,掛了電話,她衝著小護士微笑著,看起來非常美,“我能叫你Lucy麼?這樣對你我都比較方便,因為我特別不善於記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