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寫理科作業,厚厚的練習冊被搬回家中,壘在桌角,高高的很有安全感。起先她學得艱難,幾度想放棄,蒼白的嘴唇上起了一層又一層死皮,苦熬一段日子後像是忽然開了竅,沙沙沙動起筆來,彷彿蠶食桑葉,每天消耗的練習冊頁碼呈幾何式增長。
——指數爆炸。
跡部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睛,打量一番緊握著他的筆桿的那隻手。養了整整一學期、還塗成五顏六色的長指甲被剪掉,咔嚓一刀,千枝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的腦海裡只能浮現出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卻很貼切。
千枝抿起嘴角,開始做最後一道物理大題。她今天已經做了三套卷子,眼皮開始打架,筆尖輕輕掃過題幹,反覆劃拉,這是她一直以來寫題的習慣。
跡部注意到那雙眼睛下面兩抹淡淡的青黑。躲在一層日常妝後負隅頑抗。
落筆的聲音於是像是擊在心上,濤聲乍起。
他剛要開口。
千枝的動作卻停住了。
她鬆開手,鋼筆啪嗒一聲落在卷子上。濺起的墨水洇成一個小小的點,遮住資料,下一秒,一滴淚珠無聲地出現在他頭頂,墜落,然後和黑色融為一體。
然而千枝的眼眶是乾的。
卷子也是乾的。
彷彿沒有悲傷。
彷彿之前的努力也不存在。
「跡部大爺,剛才你是不是很想和我說話?」她看著他,通體漆黑的筆桿反射出日光燈的鋒芒,直面而磅礴地駐入眼眶。
於是蒸發了沉默,烘乾了梗咽。
「別假裝什麼也沒發生了,你真當我傻嗎,成天只知道吵吵架賣賣萌,遲到留堂不交作業?」她輕聲說著,用詞果斷凌厲,彷彿在戲弄一個事不關己的可憐人,下一秒聲音重重沉下。
「筆身的顫動,你是能感覺到的。你有你的‘跡部王國’,看破死角,洞察骨骼;我也有我進行預判的方法——一個人在說話時不但會先有口型,喉頭處也會先一步震顫,其實那一刻已經發出了聲音,只是太過微弱導致無法聽到而已。對普通人來說很難察覺這點,但是放在鋼筆上,就簡單得多。畢竟我的手和你直接接觸,只要夠敏銳,你要幹什麼都逃不出我的預判。」
「……」
他沉吟片刻,開口時嗓音竟有幾分沙啞。
「竹內千枝,你……很聰明。」
千枝笑了,日光燈從頭頂打下慘白的光束,她的眉眼藏在陰影裡,「我知道我很聰明。我還知道,你的憤怒,什麼時候是為了製造氣氛的玩笑情緒,什麼時候是恨鐵不成鋼的激將,什麼時候又是惱羞成怒的掩飾——」
「呵,惱羞成怒?本大爺怎麼會有那種不華麗的表現?」短暫的失神訝異過後,跡部迅速搶回了談話主導權,他抬高音調,再次清了清嗓子,質問道,「所以聰明如你,為什麼不接著把題目寫完?」
本以為會是什麼出人意料的理由,比如頓悟了物理界奧秘,比如自認高二的題目太過幼稚因而乾脆放棄——畢竟千枝漫不經心的外殼下藏了幾分銳利,這一番努力又激起多少簇鋒芒,他全都看在眼裡。
然而她的回答這次竟意外坦誠。
「對不起,」她靜靜地看著他,話語沒有起落,臉上沒有表情,「我寫不來。」
你他媽這是在耍我?
有一個瞬間跡部的內心是被這句話的加粗斜體下劃線狀態瘋狂刷屏的,以至於忘記將「我」改為「本大爺」。
然而下一秒他就找回了理性,再次揚起聲調,刻意地,緩慢地,好像擔心平淡無奇的語氣會讓先前那個溫吞和氣麻木不仁的傢伙,東山再起。
「啊恩,怎麼可能?」
「寫不來就是寫不來。跡部大爺,沒人告訴你‘Nothing is impossible’嗎?」
「本大爺才要告訴你,這句話不是這麼用的。」他咬牙切齒地反駁道,「明明只涉及了一個高一的知識點,一道毫無新意可言的題目,你這傢伙居然——」
於是下一秒他連筆帶考卷被狠狠抓起,那隻汗涔涔的手緊捏著他,圓潤的指甲蓋兒嵌進皮肉,像是要榨出鮮血淋漓的汁水。
然後砰地一聲,跡部景吾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拋物線,狠狠砸在對面的牆上。
他的意識有一剎那的斷裂,彷彿銅牆鐵壁的御壘撕開了一道口子,時光嘩啦啦地灌了進去。
竹內千枝,此前一直低頭垂眉,語氣平靜的竹內千枝,終於緩緩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