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事,現下京城內外都已經傳開,他們戲說著大晁朝的六皇子是如何將一個身居卑職的武將迎上殿的,又是怎樣將虎符託付給他的,如果這是一場戲,他必定是最赤膽忠心的那一個。
他記得每一個細節,那個年紀與他略長些的青年人,眉梢隱約有故人的神采;他握著時,長著老繭的手心的溫度;他交出兵符時皇帝溫煦微笑中一閃而過的情緒;他一步一步踏上的白玉臺階,是薄冰也是深淵……他都記得。
如今,他終於可以把自己的真心拿出來透透氣。
“到底不過是一個臣子。”他苦笑著,心中卻一直了然。
君臣父子,他心中分明。
白日裡他維持那些表情,幾乎覺得臉都要僵硬了,似乎花了很長久的時間才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他十餘年來,生於草莽,長於戰場。與其說是深宮裡長成的皇子,倒不如說是荒原里長成的野獸,善偽裝,富有攻擊性。
年歲逾久,他不記得自己是為什麼渴望戰場,或許是因為他的母親申屠泠奚,那是一個他的父親和百官連提也不屑提的名字,草原部落族長的庶女。
百官皆知李胥是大晁的六皇子,申屠泠奚卻不能是他的母妃。
皇帝一直知道他是知道當年的緣故的,那個異族女子攜滿腔仇恨而來,卻只留下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兒和一個令人唏噓的背影……之後他是如何輾轉進宮的,連當年的老嬤嬤都記不清了,卻說起來也是三十多年前的愛恨了。
況且整段故事裡只有恨,沒有愛。
他看著周遭的宮殿裡燈火漸漸暗下去,知道是宵禁了,忽的一隻燕雀撲閃著翅膀落在了窗邊。
渾身純白,頭上有雜色,不像是宮裡的鳥,就是在東闕城中也是少見。李胥臉上卻沒有驚訝之色,他慢慢抓起鳥,解開綁在腳上的竹筒,抽出紙條,展開。
他看著白紙上的疏疏的幾行,戲謔的勾唇一笑,然後用內力將紙條震得粉碎。
靜謐的夜裡忽然飄起了雨絲,因為夜色濃重,只有落在了臉上,他才察覺。那些飄散的紙屑到了明天都會統統不見,而他,透過它們,卻聽到了千里關山外的聲音。
——局已擺好,君敢來否?
君敢來否?
是試探也是邀請。
第二日清晨醒來,才發現下了急雨,土壤和草木都是潮溼的,昨夜天黑著,他也看不太清,現在才發現,偌大的院子裡,居然只剩下了三兩個下人,大概都是與郭老沾親帶故的,所以才留下來了。
“將軍,要不我去招些家僕回來?”老管家有些誠惶誠恐,畢竟讓新晉的官員住這樣的房子總歸有些說不過去。
申屠衍淡笑,“這樣就很好了。”反正也是住不長久的。
他望向遠處,那荊木從中有褐色的半截木頭露出來,他走過去,看了一眼,竟是一隻小小的木鳶,在歲月的侵蝕下褐跡斑斑,他情不自禁的勾了勾唇。
老管家見他感興趣,笑道,“這是以前小姐的玩物,好像是表少爺搬過來的,以前她總愛在上面玩耍,可是小姐也沒有回來,也不是作了哪家的新媳婦,有沒有受夫家的氣。”
申屠衍是知道杜素妍的死訊的,卻也不好說開,只是笑笑。他記得以前家裡是有這麼幾隻木頭鳥的,鍾簷時常指著那木鳶指桑罵槐,“呆頭鳥,呆頭鳥,你比呆木頭有靈性,戳戳腦袋搖一搖,呆木頭千年冰不化……”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幾只木頭鳥就不見了,原來是搬來給表小姐玩了。
如今,呆頭鳥依舊吱吱呀呀的搖著,昔日的木頭少年卻已經滿面風塵,華髮早生了。
☆、第七支傘骨·承(上)
鍾簷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家屋簷上有一塊呆瓦片兒;忽然長了腿又跑到了他跟前;扯著他的衣袖;沒有什麼表情;嘴裡嚷嚷著要嫁給他。
他鐵青著臉看著這樣一個瓦片兒;拒絕得乾脆;“不;我要娶姑娘的。”
見他沒有反應;他又加上了一句;“你不是姑娘。”
呆瓦片皺了皺鼻子,似乎是懂了的,依然是面癱的臉,不言不語的將他的屋子收拾個遍,然後站到他面前,繼續扯他的衣袖,彷彿在說,瞧,我比田螺姑娘還勤快,算姑娘了吧。
他想了一想,遲疑著搖頭,“不,我要娶姑娘的。”
呆瓦片又把院子裡的柴都劈了,把地都掃了,又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依然搖頭。這個夢境實在太過於繁複,以至於他記不清有多少次,可是最後,他認真說,“你再怎麼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