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勸我離開古皮爾公司嗎?”
“哦,不,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如果你在那兒不愉快的話……什麼時候,人們換個…”
“我懂得。可是我不想離開古皮爾公司。”
他離家赴倫敦的那天,他母親和父親駕車送他到市雷達火車站。“我們寫信還是寄老地方嗎?”安娜·科妮莉妞問。
“不。我要搬個地方。”
“我很高興你離開洛耶家,”他父親說。“我從來就不喜歡這家庭。他們的隱私事兒太多了。”
文森特漠然地聽著。他母親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慈愛地說著,好讓泰奧多勒斯也能聽到,“別不開心,我親愛的。以後等你的生活比較安定一點,找個荷蘭好姑娘,對你將更有好處。她配不上你,那個厄體位姑娘。她和你不一樣。”
他感到奇怪,他母親怎麼會曉得那事情。
回到倫敦後,他在新肯辛頓街租下一間帶傢俱的房間。房東是個老太太,每天晚上八點鐘就上床休息了。房子裡整天沒有一丁點兒聲音。天天晚上他都要經歷一番艱苦的思想鬥爭,他直想往洛耶家奔去。他總是把自己鎖在房裡,堅決發誓立即睡覺。一刻鐘後,他又總是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地上了街,匆匆忙忙地朝厄休拉家走去。
他一抵達她家的那個街區,就感到進入了她的氛圍之中,對她可望而不可及,簡直就是身受酷刑。站在常青藤舍邊,連日夜想念的人兒的影子也沾不到邊,可比酷刑更難受千百倍。
痛苦在他身上起著奇妙的作用。使他對別人的痛苦很敏感,使他對周圍那些輕易取得粗俗成功的事情難以容忍。他對公司不再具有什麼價值了。當主顧們問及他對某一印刷品的看法時,他會毫不含糊地告訴他們那是多麼蹩腳,結果他們便不想購買了。他能從中發現真實性和深遙感情的圖畫,僅僅是藝術家表達了痛苦的那些作品。
十月裡,一位胖太太,穿著花邊高領、高胸襯衫、黑貂皮外衣,戴著藍羽飾的天鵝絨圓形帽,走進店來,要為她的新的市內公館買幾幅畫。她撞上了文森特。
“我要貴店中最好的圖畫,”她說。“你不必計較價錢。照這個尺寸;會客室兩堵五十碼長的牆壁,一堵牆上升有兩扇窗,寬度在……。
他花了大半個下午,試圖賣給她幾張根據倫勃朗作品復刻的銅版畫、一張透納的威尼斯水景的出色摹品、幾張馬西斯·馬里斯的影印石版畫以及博物館攝製的柯羅和多比危的畫片。這位太太具有一種錯不了的本能,在文森特出示的任何種類的圖畫中,獨獨把畫家的藝術表現最差的挑揀出來。她還具有同等的才能,一眼之下就斷然拒絕他所認為的優秀圖畫。幾小時過去了,那位身軀臃腫、頭腦無知、卻又好擺架子的太太,在他看來,變成了中產階級愚昧自滿和生意經的典型象徵。
她擺出一副自負的神氣嚷道:“好啦,我看我搖得挺不錯吧。”
“如果你閉上眼睛隨便換一張,”文森特說,“也不會比這更壞。”
那婦人費力地站了起來,把寬大的天鵝絨裙子撩向一邊文森特可以看見她肥大的胸脯上怒脹的血管,血流正緩緩衝向花邊領內的頸項。
“什麼!”她失聲說,“噢,你這個…這個…鄉巴佬!”
她暴跳如雷,天鵝絨帽上的長長飾羽前後抖動著。
奧巴赫先生感到受辱了。“我親愛的文森特,”他怒聲說,“你怎麼了?你把這星期中最大的一筆生意攪掉了,並且還侮辱了那位夫人!”
“奧巴赫先生,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什麼問題?我倒有不少問題要問你呢。”
文森特把那婦人挑中的圖畫往旁邊推開,雙手扶在桌沿上。“那本告訴我,一個人將他唯一的一生花費在把非常蹩腳的圖畫賣給非常愚蠢的人,他怎能認為還做得很正當呢?”
奧巴赫不想回答。“如果這類事情繼續發生的話,”他說,“我就要寫信告訴你叔叔,讓他把你調到別的公司去。我不能讓你破壞我的生意。”
文森特用手揮去奧巴赫的強烈的呼氣。“我們怎能出售毫無價值的東西來牟取高利呢,奧巴赫先生?為什麼只有那些出得起價,卻對真正的藝術作品毫無見識的人,才走得進我們的店呢?那是因為他們的錢使他們變得麻木不仁了嗎?那些真正能夠鑑賞優秀藝術的窮人,卻沒有一個子兒為裝飾他們的牆壁買一張印刷品,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奧巴赫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這是什麼話,社會主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