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地鐵座位上繼續發呆,旁邊是幾個活躍的女大學生,她們衣著光鮮,靚麗動人,如果是在兩年之前,榮小白必定挺胸收腹,擺出自認為最玉樹臨風的姿態。然而如今他在這些光彩照人的美人兒面前自慚形穢,像是一個站在錦繡華蓋下的乞丐,恨不得找一個邋遢的角落安分地蹲著。當初他乘車出行,見到忠厚膽怯的農民工,都會盡量以禮相待,並因此洋洋得意,以為彰顯自己不尋常的品德與驕陽,不料如今他也和那些尚未適應城市風土人情的農民工一樣,唯唯諾諾,畏首畏尾。
他從鼓樓站提前下車,在原地等待下一班地鐵。上車後他揀了一個角落低調地站著,然而總是覺得右腳的腳板底已經吻著冰涼的地面,非常難受。他將右腳稍稍踮起,藏在座椅下面,於是鞋底破洞的這個秘密只有大地母親與他自己才知道。
初夏的傍晚是很美好的,榮小白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背景是燃燒了小半片天空的晚霞。路上盡是洗過澡後頭發仍然溼漉漉的男女學生,空氣中滿是洗髮水與燒烤肉串的氣味,這樣的環境讓小白感受一絲親切,他不必那麼拘謹,心情漸漸輕鬆下來。他遠遠地看見他與蔣匯東的那間小倉庫,居然心生一陣暖流,就像幼年時期放學回家時的興奮。他猜想大部分人在諸如潦倒,失勢或暮年的低谷時期都會有這樣的情緒,電影裡窮兇極惡,權傾一時的反面角色在被毆打致瘋後說的第一句話都是“嗚嗚,媽,我要回家。”
門口栽著幾棵粗壯筆直的雪松,冬天擋風,夏天遮陽,白天晾衣服,晚上當柵欄,美中不足的是,它們使周圍光線不足,而且夏天藏汙納垢,蚊蟲鼠蟻各享天年。榮小白一邊摸鑰匙,一邊向門口摸去,光線陡然轉暗,他一時半會兒不太適應。摸了半分鐘終於找出那把爛鑰匙,抬頭卻愣住了,一個人影擋在他面前。他定定地望著對方的面孔,原本想興奮地驚叫一聲,但張了張嘴,胸口卻猛地痠痛了一下,委屈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佳。榮小白輕輕地喊出她的名字,聲音顫顫微微,那一刻,夕陽落下,夜幕降臨,整個南京城安靜祥和。
第四十三章 小淫賊之夜。
在一個人的心目中,這個世界可能會存在另一個人————他活著,讓你痛苦,他死了,讓你傷心。如今戴佳面臨這樣的尷尬,她恨不得從此淡忘世界上有榮小白這號人,什麼也不顧地直奔幸福而去,但這種想法似乎只是為了解恨而存在,想過之後氣也消了,生活又一如既往了。當她聽見媽媽催促婚戀時宜,心裡著實有些慌亂,假託出來散心,第二天就直奔南京而來。
她根據小白上次信件上的地址找了過來,原本以為榮小白起碼會租一間說得過去的房子,不料竟然是一個半廢棄的倉庫。她趴在窗戶玻璃上往裡看,一眼辨認出小白掛在牆頭的一件外套,於是守在門口等他回來。傍晚時分,蚊蟲肆虐,她餵飽了一隻又一隻可憐又貪婪的小生命,胳膊和小腿上盡是它們的吻痕。戴佳跟隨榮小白走進房間,揉著胳膊上的紅斑點,無奈越揉越疼,不禁有些惱火,輕輕地跺起腳。
怎麼了?小白問道。
癢。疼。紅斑點。
蚊子?
嗯。
別撓,讓我看看。小白趕緊走過來,抓起戴佳的胳膊觀察,發現她細白粉嫩的胳膊上赫然出現四五個紅通通的小腫塊。他想了想,從視窗的盆栽蘆薈上掐下一片葉子,洗淨之後小心地將蘆薈葉斷口處的汁液抹在紅腫的面板上。他說,就這樣別動它,等會兒就好了。
還有腿上。她搬來一把椅子坐下,晃盪著小腿,一臉期待地望著他。小白彎腰看了一下她的小腿,發現比胳膊上更嚴重,只得殘忍地將那株蘆薈上僅存的幾片葉子全部掐了下來,用一塊小紗布包裹著,搗成一團葉渣。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將戴佳的小腿擱在膝蓋上,輕輕地敷在紅腫的地方。
氣味不好聞。戴佳皺著眉頭,捂著鼻子抱怨道。
廢話,就是因為你太香了,所以蚊子才叮你,現在抹了蘆薈汁,可以消腫止癢,而且蚊子不會再咬你了。
哦。她點了點頭,慢慢地將手放下,蘆薈捨生取義的精神鼓舞了她。她想到榮小白說她香,暗地裡洋洋得意,眨巴著眼睛強忍住笑。她在別人面前都必須擺出一副鏗鏘小坦克的架勢,即使在父母面前都不能顯得過於依賴,以免自己的命運被他們掌控,但在榮小白麵前,她永遠都可以是一個刁難,蠻橫,甚至偶爾矯揉造作的半腦殘女子。而榮小白也不會因為她的矯情而刻意扮演兄長或者護花使者的角色,他只是習慣性地遷就包容,彷彿她仍然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