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生沒有說話,柴生覺得這段漫長的旅途是極其無聊的,他懊悔沒有帶幾隻蟋蟀上火車,他還有好幾只蟋蟀沒有在秋風秋雨中死去,只要有一根草莖逗引它們,仍然有可能見到精彩的鬥蟋蟀場面。
可是除了這些米我還剩下什麼?五龍的手緩緩攀過米堆,抓住了柴生的衣角,他說,你摸摸我的身子,告訴我我還剩下什麼,我的腳趾頭是不全的,我的兩隻眼睛都瞎了,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切割我的每一塊皮肉,告訴我現在還剩下什麼?
剩下一口氣,柴生粗暴地甩開了父親的手,他根本不想觸控父親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剩下一口氣,五龍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他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無可奈何的微笑。五龍的手舉起來在空中茫然地抓握著什麼,然後擱在胸前,無力地向下滑移,在充滿膿痂的生殖器周圍滯留了一會兒,然後那隻手又向上升起,經過乾癟的失去彈性的胸腹,最後停放在他的牙齒上,那是兩排堅硬光滑的純金製作的假牙。五龍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它們,嘴裡發出一聲長嘆,他說,還有這副金牙,我小時候看見他們嘴裡鑲著一顆兩顆金牙,可我現在鑲了整整兩排,柴生,你看見這兩排金牙了嗎?金子是永遠不會腐爛的,我什麼都沒剩下,剩下的就是這兩排金牙。
柴生看見父親枯卷的雙唇之間放射出一小片明亮耀眼的光芒,他知道這一小片光芒代表的價值,他湊近了父親的頭部,細聽他急促的冰涼的鼻息。柴生已經聞到了一息稠釅的含有腥臭的死亡氣味,柴生想到母親說起的那隻木盒至今沒有下落,不由得憂心如焚,盒子呢,快告訴我盒子藏在哪兒了?柴生突然暴怒地搖晃著父親的身體,他必須趕在他嚥氣之前找到那隻盒子,五龍在這陣猛烈的搖晃下身體奇異地捲了起來,就像一片隨風飄逝的樹葉,米——他的頭問米堆上仰去,清晰地吐出最後一個字。
藏在米堆裡?柴生焦急地喊叫著,但是五龍已經不再說話,柴生在米堆裡到處扒挖尋找木盒時,聽見了身後傳來的微弱而渾濁的氣絕聲,他繼續將米向兩側扒開,最後在米堆的最深處找到了一隻沉甸甸的木盒子。柴生把木盒抱到風窗邊急切地開啟,讓他吃驚的是盒子裡沒有地契,也沒有錢幣,他看見了滿滿一盒子米,它在風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種神秘的淡藍色。
柴生瘋狂地吶喊著撲到父親的屍體上,你到死還在騙人!柴生高聲怒罵,一邊拼命地抓起米粒朝亡父臉上扔去。米粒很快落滿了死者的臉部,很快又從那些僵硬的五官上散失下來,柴生看見了父親嘴裡閃著一點金光,一點金光掙脫了枯辱與白米的遮攔。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裡閃閃爍爍,金牙。柴生從金牙迸發的光芒中感受到另一種強大的刺激和誘惑。
後來柴生果斷地開啟了亡父冰涼的唇齒,他把手指伸進去用力掏著,先掏出了上面的那排金牙,然後下面的那排就輕易多了。柴生倒空了木盒裡的米,把兩排金牙裝了進去,他聽見兩排金牙輕輕地碰撞著,聲音清脆悅耳。
五龍沒有聽見金牙離開他身體的聲音,五龍最後聽見的是車輪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的響聲,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車上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沿著鐵路跋涉在逃亡途中。原野上的雨聲已經消失,也許是陽光阻隔了這第一場秋雨。五龍在遼闊而靜謐的心境中想象他出世時的情景,可惜什麼也沒有想出來,他只記得他從小就是孤兒。他只記得他是在一場洪水中逃離楓楊樹家鄉的。五龍最後看見了那片浩瀚的蒼茫大水,他看見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漸漸遠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