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絲毫沒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為這年代也實在是過於久遠了,“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叫賽德魯定,次子叫那速魯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飽學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極為賞識,御賜官爵,卻都堅辭不受,皇帝便授他們為清真寺掌教。長兄遠出傳教,不知所終;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東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隨老者經過了近千年的歷史跋涉,聽到這裡才輕輕如徹如悟地“噢”了一聲,彷彿周身的血管長久都是滯塞的,如今才得以疏暢。渾渾噩噩地過了半世,卻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樣的軌跡。
其實,如果追溯中國穆斯林的歷史淵源,比篩海·革哇默定來華的年代還要久遠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間(西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門下的四位大賢就曾遠來中國,其中一位傳教於廣州,一位傳教於揚州,兩位傳教於泉州,這兩位大賢逝世後葬於泉州東郊的靈山,後人稱之為“聖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蘭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發奧斯曼又曾派出使節到達長安,謁見高宗皇帝,並且介紹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從那以後,“西域”的穆斯林由於種種的機緣來到中國,並且居留下來,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孫,逐漸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篩海·革哇默定來華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於歷史的疏漏,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老者的依據,只是憑寺中現存碑文的記載而流傳的說法,但“至道”並不是宋真宗的年號而是宋太宗的年號,而且自從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之後,燕京已不屬中原管轄,與其說牛街清真寺建於宋,不如說建於遼更為妥當,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曆九百九十六年,按遼的紀年應為聖宗統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後高起的穹廬角亭,則又是宋代風格。這祖先遺留的撲朔迷離的蹤跡,一直在吸引後世子孫作種種猜測,原非從未讀過書的琢玉藝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說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領教,便也只有驚歎和神往了。
“那遠出傳教,不知所終的賽德魯定,近千年來被人忘卻了,”老者說到這裡,發出一聲感嘆,“豈不知,他也有後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親長孫——吐羅耶定!”
梁亦清只覺耳畔震響了一聲驚雷,不禁離座站了起來,“啊!篩海,篩海……”就像見到了神靈,他不知所措了,只是興奮,只是景仰。
“我不是篩海,和您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的穆民啊!”吐羅耶定依然緩緩地說,“這些年來,雲遊四方,遍覽古寺,從泉州的清淨寺出發,歷經廣州的懷聖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園寺,南京的淨覺寺,西安的清修寺,開封的東大寺,濟南的南大寺,濟寧的臨清大寺,滄州大寺,泊鎮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後來到北京……”
吐羅耶定一口氣說出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樣撒滿了大半個中國,全是他足跡所到之處,聽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們說話的時候,隨同吐羅耶定來的那個男孩,把壁兒遞給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續,續了又唱,總共喝了七八碗,可見渴得可以。璧兒看見父親那麼尊敬吐羅耶定老頭兒,自然也不敢怠慢這個男孩,便耐著性子一次一次地給他續水,心裡暗暗發笑。那男孩望著亭亭玉立、肌膚如雪的壁兒,怯生生地連話也不敢說。再望著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裡充滿了敬畏,大人說話,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牆的機凳上,看著桌上、櫃上擺著那一些玉件兒,老半天才移動一下位置,嘴裡發出無聲的讚歎。奇珍齋,對他來說,是偶然闖進了一個全無所知的天地,一個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們爺兒倆走了那麼多地方!這孩子是您的孫子?”梁亦清瞟了瞟這個男孩,問吐羅耶定。
吐羅耶定笑笑說:“不,真主沒有賜給我子孫,這是我一道雲遊的朋友,無父無母的耶梯目(孤兒),經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聽到叫他的名字,從入迷的玉雕奇觀中被驚醒,回過頭來望著吐羅耶定:“巴巴,您叫我?”
這一回頭,梁亦清才仔仔細細看了看那張臉。這孩子雖然衣衫破舊,卻是一副好相貌:圓圓的臉盤兒,尖下頦兒,鼻直口方,寬寬的額頭,兩道烏黑的眉毛,眉心微微發蹙,像是時時在琢磨什麼,眉毛下面,眼窩微陷,嵌著一對清亮聰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說: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這麼大時,跟父親學手藝,父親說:“清兒,憑你這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