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2部分

暫時住在定惠院,這個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江邊還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飯,午飯與晚飯後,總是在一棵山植樹下散步,關於這種情形,他寫了些極其可愛的詩。不久,身邊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熱誠相待,常以酒宴相邀。長江對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給他。在雨天,東坡睡到很遲才起床,快近黃昏時,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東山麓漫遊,在廟宇、私人庭園、樹陰掩蔽的溪流等處,探勝尋幽。在別的日子,有時朋友來訪,則一同到長江兩岸的山裡遊玩。那一帶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區,鄉野風光如畫。南岸有攀山,聳立於湖溪交錯的平原上。

蘇東坡幸而死裡逃生,至少是個驚心動魄的經驗,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在六月他寫的別弟詩裡,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中的磨盤上的線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沉思自己的個性,而考慮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寧。他轉向了宗教。在他寫的《安國寺記》裡他說:

〖餘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差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謝。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裡像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

與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內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個方向。誠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尋取到安靜,但是,倘若佛教思想若是正確,而人生只是一種幻覺,人應當完全把社會棄置不顧,這樣人類就非滅絕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達到精神的空虛和無我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擺脫個人的牽掛,而儒家是抱現實的思想,要對人類盡其職責義務,於是兩種思想之間便有衝突。所謂解脫一事,只不過是在獲得了精神上的和諧之後,使基層的人性附屬於高層的人性,聽其支配而已。一個人若能憑理性上的克己功夫獲得此種精神上的和諧,他就不須完全離開社會才能獲得解脫了。

比方說,在社會上有對抗邪惡一事。理學家朱熹批評蘇東坡出獄後寫的兩首詩,說其中沒有克己與自新之意。那兩首詩,如前所見,似乎還是以前老蘇東坡的本色未改。問題是,他是否有意改過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緘其口,國事有錯誤也絕不批評嗎?對不太親密的朋友,他是一個回答法;對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個回答法。

在蘇東坡寫給朋友的兩封信裡,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給至交李常的。因為李常曾寫詩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詩太感傷,蘇東坡不以為然,寫信回答他。信上說:“何乃耶?僕本以鐵石心腸待公。吾濟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生死之際,若見僕困窮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憬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一切付與造物。非兄僕豈發此?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垢病也。”

在控告蘇東坡案中,王鞏獲罪最重,現在流放在偏遠的西南,蘇東坡給他寫過幾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鞏受牽連,而受此苦難,至為難過,但接到王鞏的信,知道王鞏能於哲學中自求解脫。他回信中說:“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髮,廁賓客之末也……”接著說起道家長生之術,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索我間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但是對老朋友章惇,他的說法又不同。章惇現今官居參政諫議執事(副宰相),曾經寫信勸東坡改過自新。對這位朋友,東坡寫了一封非常貼切的回信,悔過之意,溢於言表。寫得再得體不過,簡直可以呈給天子龍目御覽了。其文如下:“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某強狠自用,不以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復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稍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