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朵毒蕈一般的蘑菇雲,機槍像是犯了頑固性哮喘的老婦人,整日整夜咯個不停,每一座青磚黑瓦的房屋都成了掘開了的墳墓,一個勁地往外冒著烏煙瘴氣,土匪們光著膀子,不斷地調換著被打燙了的武器,就像調換著被他們玩膩了的女人一樣,打累了,他們就放下槍支,到一邊去勺一瓢烈酒來喝,再把一大塊滷馬肉填進嘴裡生嚼著,他們從這條街躥到那條街,從這棟房子躥到那棟房子,從屯裡躥到屯外,像三月間發情時的黑色兔子,快樂而又激動,槍炮聲和死神的關照對他們這些孽種來說就像遊戲時的伴奏那麼妙不可言。
關山林的獨立旅是從西北的達連河攻進去的。關山林光著腦袋,頭上嫋嫋地冒著大股大股的青煙。他的旅指揮部緊緊跟在擔任主攻的二團之後,關山林的膠底鞋能踢到最後一個主攻團戰士的屁股。關山林就那麼大步前行,踢著一個又一個戰士的屁股,把他們用力踢到毒蘑菇的風源和蛇信子的石巢前去,讓他們去砍毒蘑菇的根部和掐蛇脖子的七寸處。子彈潑豆似的飛來,每一粒都有可能在芸芸眾生中憑添一座新的墳墓,使更多人的命運得以改變,或孤兒,或寡母,或未亡人,關山林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炮彈一顆顆在完全無法預測的地方爆炸,將泥土磚塊和人的肢體像七月麥收時節揚土塵一般揚向天空,然後落下,關山林就像一塊打麥場,渾身上下都落滿了泥土和人肉做成的麥粒,這使得他呼吸困難,忍不住大聲地咳嗽起來。邵越提著一支蘇式格兆龍衝鋒槍,躬著身緊張不安地在關山林身邊躥來躥去,掃視著可能隨時出現的狙擊手或者冷彈,每一次炮彈落下時的呼嘯,都使他熱情漾溢地撲到關山林身上,用身體去掩蓋他,即便關山林叱罵不休,他仍是熱情不減。靳忠人一手提著他的馬步槍,一手牽著關山林的那匹棗紅馬,一步不落地跟在關山林身後,隨時準備把馬韁繩遞給關山林,讓他飛身上馬,直衝敵陣。棗紅馬目光炯炯,四蹄如槌,在槍林彈雨中興奮地打著響嚏,如絲的馬鬃在火浪之中飄展如旗,獵獵作響。
金可隨著擔任預備隊的三團跟在後面。金可對三團團長說,老虎又瘋了。
瘋了的關山林在第二天傍晚時分把最後一夥土匪壓制到興隆鎮十字街頭一棟大院裡。那個時候,刁翎的街道上躺著七幹餘名土匪的屍首,那些屍首千瘡百孔,肚子上冒著黃色的油,身上纏著的子彈袋還在僻裡啪啦地爆響,負了傷的驚馬從街上狂奔而過,把他們早已沒了知覺的光腦袋踏得熟瓜四裂模糊難辨。那個時候,匪首謝文東、李華堂、張雨新、孫榮久正帶著不足四十人逃離戰火硝煙中的刁翎,而讓最後一股土匪守在十字街頭的那棟院子裡,做他們逃遁的肉票。
十字街頭的那棟院子,過去是一家煙館,整日吞雲吐霧、鴛鴦顛倒、鳳凰撲跌,如今它仍然煙霧不絕,只是黑膏的香味換作了火藥的嗆人味。院子裡聚集的最後一股土匪差不多全是土匪中的裡外四梁,這些人中間的炮頭個個是神槍手,平日練就了一手一里地外打醬杆兒,甩手打空中過鳥的本事,說打鳥頭不打烏脖子,若打小家雀,打花達了不算,要留整屍。除了這個,還得有十步裝槍兩腿填彈的絕活,所謂一步裝槍,就是把手槍拆成一大堆零件,兜在衣大襟裡坐在炕上,一聲令下,要從炕上跳下,邊走邊裝,走到院子門口,就得勾火打響;所謂兩腿填彈,就是手使雙槍,輪流射擊,用腿彎處壓子彈,要求槍聲不絕,彈無虛發。有了這身本事,炮頭們愁的不是打仗,而是仗打小了,人肉靶子不夠分的。十字街頭的最後戰鬥被爭先恐後的炮頭們操縱在手中,他們用護套保護著子彈袋不讓被流彈打轟了,從牆眼裡、窗戶扇裡、牆頭上一邊吐著菸圈一邊拿威似的摳動槍機,幸災樂禍地看著衝過來的民主聯軍戰士一個個倒在街心處。
瘋了的關山林在兩次攻擊均失利的情況下也拿了土匪們一把。他叫通訊參謀調來一輛坦克、兩門山炮,向院內轟擊。頭一炮把院子裡的一排醬缸炸得粉碎,醬黴和醬蛆糊了附近的炮頭們一臉,硝火濃烈的空氣中立刻充滿了大豆屍體的香味。第二發炮彈落在院子西衚衕的雞架上,崩死一窩雞崽子,糊上了雞屎的羽毛滿天飛,落下來沾在炮頭們身上,讓這些英雄好漢們全都變成了奇形怪狀小丑式的土著野人。第三發炮彈在院子東側馬圈裡的羅花木上爆炸,面目可憎的馬頭飛起來砸在一個驚慌失措的炮頭身上,把那個炮頭從正房一直砸到了西廂房的炕頭上。第四發炮彈是坦克打出來的,那炮是平射的,炮彈直截了當飛進大門,在影牆上開花,將影牆兩側和東西衚衕裡藏身的炮頭們炸了個血肉模糊。院子裡燃起了大火,火高數文,窗戶紙全都震裂了,炮頭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