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目光中,在指指點點的譏諷中,在造反派的訓斥中,胸前掛著“黑五類”的牌子,去掃大街……母親的人格受到極大的侮辱,思想陷入極度痛苦之中。
其實,在*這場空前的浩劫中,受害者千百萬,又豈止我母親一人!
“*”初期,我串聯到武漢時,曾耐心地勸過母親,開導過母親:
“現在堂堂的國家主席、開國元勳,那樣有身份的人,都被捱了批鬥。您一個普通百姓,又何必在乎這些呢?” 但母親始終聽不進去,強烈的自尊感,使她怎麼也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
在太原時,新的環境,不熟悉的人際關係,帶來了稍微寬鬆的空間;外來的刺激少了許多,思想上得到暫時喘息的機會。後來雖然生了病,但疾病的痛苦母親完全可以忍受,而精神上的痛苦卻怎麼也忍受不了。
母親重返武漢,無疑是再一次掉進致命的政治旋渦,迴天已無力。奪去母親生命的生理原因是肺心病;而心理上、精神上的崩潰,則是長久嚮往的自尊,被*的風暴徹底摧毀了。。 最好的txt下載網
十一
母親去世後,我們兄弟姊妹無不萬分悲痛,無不留戀與母親在一起的幸福時光。
大哥傷感地說:“母親在世時,每逢春節,兄弟姊妹都心牽牽地往武漢奔,大家一起盼望過個團圓年。如今母親不在了,再想聚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
大哥的傷感是有道理的。母親健在時,哪怕是在糧食極為匱乏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們兄弟姊妹總要想方設法相聚武漢,回到母親身邊,與母親一起共享天倫之樂,這樣的骨肉團聚,真比什麼都讓人舒心。
1961年春節前夕,正是自然災害年間,全國人民忍飢挨餓的困難時期。在廣州工作的二哥,準備回家過年,想來想去,往家裡帶什麼樣的年貨好呢?當然最好、最實惠的就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於是,二哥扛著一麻袋紅薯,“吭哧、吭哧”地急急忙忙趕火車。沒想到,臨上車時,列車員一把攔住他,狠狠地揪下麻袋,堅決不準上車,振振有辭地說:“上面有規定,紅薯也是糧食,倒運糧食屬於違法行為。”這時,火車鳴笛,馬上就要開了。二哥急中生智,掏出他所在單位——農業科學研究院的證明,對列車員說,“你有沒有搞錯,這是作為科學研究用的,是良種,專門用來栽種試驗地的,鄉下農民兄弟還等著急用呢!” 列車員一聽,張口結舌,看著二哥理直氣壯的樣子,理屈詞窮,無言以對,灰頭土臉,無奈之下,只好放行。
二哥當著我們的面,在房間內走來走去,繪聲繪色的講述和表演,讓我們全家人哈哈大笑,母親停下手上的活,跟著我們一起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喘著氣,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這些蒸熟了的紅薯“良種”,一個個都種到了我們的肚子裡去了。我們七姊妹樂融融地圍坐在母親身邊,像“七星伴月”般的簇擁著母親,大家歡天喜地過了個快活年。
幸福的時光,讓我想起了中學時曾經讀過的一首詩,詩中這樣寫道:
發了芽的榆樹,
得了雨水更茂盛。
孩子見了母親,
怎麼能不親近。
…………
我們都已經不是孩子了,卻仍然親近著母親,依戀著母親,離不開母親。
母親在世的後幾年,大哥已過不惑之年。平常下班回來,走進家門,只要沒有看到母親,第一句話便問:“姆媽呢?” 其神情,彷彿像個大孩子在尋找自己的娘。母親為此曾感慨地對我說:“你大哥也是,都好幾十歲的人了,怎麼還跟細伢子一樣,寸步離不得娘。”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1961年8月17日,我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一份來之不易的通知書。那年月,正是“以階級鬥爭為綱”,一切都講“政治掛帥”的年代,出身不好的人想考取大學,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學習成績很好,超過了錄取分數線,也往往在政審時,因為階級路線的原因,而被無情地擋在大學的校門外。如果能被錄取,實屬萬幸。
我高高興興地拿著通知書,從學校跑回家,激動地告訴母親:“我考上大學了!” 母親滿心歡喜,憐愛地看著我,輕輕地用手揩去我額上的汗水,一種難以掩飾的自豪感,再一次呈現在母親臉上。當她翻開通知書,看到“哈爾濱”幾個大字時,心情忽然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頃刻間,欣喜轉為憂愁,一邊嘆氣,一邊搖頭:“太遠了,太遠了,那裡的天氣冷得很,你孤孤單單一個人怎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