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孫犁聽人說,延河邊上有一座石築戲樓,有一年夏天中午,二十多個人在戲樓上納涼歇晌,不料洪水陡然襲來,整座戲樓連人一同捲入延河。孫犁由此深知,鄉諺所云“遠怕水,近怕鬼”之說,是很有道理的,到一個生地方,不先調查水文地理,是很危險的。
水災後,孫犁已經身無長物,真的剩了一個“自我”。他深怪事先沒人告訴他們:他們住的這條街,正是山洪的洩水道。幸好第二天他到店院尋覓,在一個車腳下發現了包裹,內有單衣兩套,拿到延河邊,洗去汙泥,尚可穿用,那件田間的皮大衣,則不知去向了。
他是受災戶,當年冬天,領導上給他發了新裝,包括一套羊毛棉衣。原料是不壞,美中不足的是,穿幾天羊毛就往下墜,上半身成了夾衣,下半身又非常臃腫。而且,延安自產的那種深藍色的土布,布質粗疏,本身就有下垂傾向。兩個因素加在一起,很容易弄得肩背皆空,肚大腰圓,差不多成了個不倒翁。這時,和他一同到延安的一位同事,要隨王震將軍南下,他們發的是真正的棉衣褲,告訴他路過橋兒溝的時間,叫他披著那件羊毛棉衣,在街口等部隊透過,他們好“走馬換衣”——因為這位同事既是南下,會越走越熱,棉衣面,就不講究了。計劃兌現後,孫犁有了一件真正的棉衣。剩下一條羊毛棉褲,又由他同來的女弟子們進行了革命:她們把他一條棉褥裡的棉花取出來,把他棉褲裡的羊毛換進去,一舉兩得,他又有了一條道地的棉褲。此外,她們又給他織了一雙羊毛線襪和一條很窄小的圍巾,他居然全副武裝、舒服體面地過了一個冬天。
事逢湊巧,這時一位同志,又從晉察冀來到延安,他身上穿的,竟是他那件狗皮襖,而且也是另一位同志穿過後送給他的。這是革命大家庭裡的一種交流,是物質的交流,也是情感的交流。系裡養了幾隻雞,後來舒群決定分給個人養,孫犁不習慣這些婆婆媽媽的事,雞分到手,就抱到美術系,送給了正要結婚的閻素,“以加強他蜜月期的營養”①。
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侵略者發動的戰爭,破壞了他們的家庭團圓,他們就到這個革命大家庭裡來團圓了。戰爭遲早總要過去,那時人們就可以回到家裡團圓了;但是,革命大家庭裡的溫暖和團圓還能保持下去嗎?我們的“傳”還要寫下去,孫犁後來有所回答。人生幾次月兒圓?看來人們永遠可以提出這個問題。
還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說得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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際遇
在延安的學習生活是愉快的。在他的小窯洞裡,除了繼續讀魯迅等中國作家的作品,他還讀了契訶夫的劇作,因為他愛好這位俄羅斯作家的抒情手法。“我在文學方面所受的教育,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從俄羅斯和蘇聯那裡來的。這也是魯迅先生的教導,他介紹什麼,我就學習什麼。”①可惜的是,他的一本《楚辭》,在上次水災中,被衝到延河裡去了。那是一個姓梁的女學生送給他的,是商務印的選本。這女學生從北平來到晉察冀,就學於華北聯大高中班,知道老師喜歡讀些古書,就送了他這本《楚辭》,孫犁千里迢迢,把它背到延安,還沒再讀一遍,就付諸東流了。
並不總是讀書、上課,也生產。他參加了開荒、糊火柴盒等生產活動,特別是修飛機場時,勞動很重,他一頓飯可以吃十四個饅頭,饅頭不大,加起來也該有一斤半吧。剛來延安的時候,“正值大整風以後,學院表面似很沉寂。原有人員,多照料小孩,或在窯洞前曬太陽。黃昏,常在廣場跳舞,魯藝樂隊甚佳。”“敵後來了很多人,藝術活動多了。排練《白毛女》,似根據邵子南的故事。”②“白毛女”的故事,是1940年由晉察冀邊區河北某地傳出來的,1944年流傳到延安,翌年1至4月,魯藝師生把它編成劇本並進行排演。在這個過程中,邵子南寫出了最初的草稿,後來又經過了集體的加工和改寫。孫犁看到的,大概是《白毛女》的最初排練情形。
孫犁繼續進行創作,先在牆報上發表小說《五柳莊紀事》,後來在《解放日報》副刊陸續發表《殺樓》、《荷花澱》、《村落戰》、《麥收》、《蘆花蕩》①等。《五柳莊紀事》是孫犁計劃寫的一部中篇小說,可能沒有如期完成,《殺樓》和《村落戰》在《解放日報》發表時,標有副題“《五柳莊紀事》的第一節”、“五柳莊紀事”等字樣,看來就是他這部中篇小說的某些片斷。
意義最大、影響最深遠的當然是《荷花澱》,這篇小說發表於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