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看過金華那個案子沒有?”“你是說姜柳氏被惡少輪姦,罵賊不屈而死的那個?”傅恆點頭,說道:“我當然留意了的。可惜是受了辱而後死,沒法給她立牌坊。論起‘烈’,滿夠分量,但卻又失了‘節’,我也很難過嘆息的。批了下去,厚葬,地方表彰——朝廷不宜表彰——延清,那五個惡少是怎麼部議的?”
“四個斬立決。”劉統勳也在想他們的議題,他似乎有心事,望站水面游魚喋呷,多少有點不經意他說道:“一個斬監候:他是最後一個。而且臨時陽痿,幾個人對證了的。”幾位大臣都不禁莞爾。紀購轉臉對傅恆道:“洪亮吉、沈歸愚、錢香樹、朱修篤幾個《四庫全書》史集副總校,昨兒有旨罷斥不用。這都是有名的碩儒,六爺是史集總校,待會兒皇上駕到,請你替他們斡旋幾句。這麼多的文字校對,偶有幾處脫漏失誤,情有可原——我保他們是兢兢業業作事,不是翫忽失職。我也有失誤嘛!”傅恆苦笑道:“聖上震怒,連我也捲進去,罰俸半年呢——你不曉得?我就死也不得明白——你紀曉嵐怎麼就不出差錯——我校閱時把細得一撇一捺都不敢放過呢!”
紀昀轉臉看眾人都在散觀湖境,作個手勢示意傅恆跟自己來。傅恆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說聲方便,和他一塊轉到一座假山後邊,問道:“你搗什麼鬼?”紀昀笑道:“我教六爺一個不傳之秘,包你往後只挨訓,不遭大斥。跟你約法三章,有一日我在別的事上出了差錯,六爺也得保,保我——我們是恩親嘛!”
“那是當然,不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遭斥,你為什麼又罰俸又挨訓?”
“出了錯兒嘛!”
紀昀笑著搖頭,看傅恆驚異地望著自己,說道:“跟六爺說句透心話。您要接著這樣仔細辦差,不但不見皇上的情,有朝一日貶你的官也未可知!”
“嗯?”傅恆愈加詫異,“你說說看!”
“皇上是何等樣主子?聖學淵深,精明強幹,歷世練達、都是經天緯地、一點也不亞於聖祖世宗。若論勤政、精力打熬,千古帝王沒一個及得上!”紀昀的神氣多少有點詭譎,見傅恆聽得專注,又道:“正為聖明過於天高,自然求下要嚴。他心性高傲,你一點毛病也讓他挑不出來——你不是比聖上還‘高傲’?所以,太把細了反而不好,‘過猶不及’,六爺——您明白麼?”
他沒有說完,傅恆已經“明白”得猶如醍醐灌頂。千古忠臣,轟轟烈烈死無下場,多得如恆河沙數,一片誠貞之情不為白日所照,原因就在於他們讓皇帝覺得“比朕還精明”!六經四書裡卻偏不寫這一條:皇帝精明,你要稍糊塗一點;皇帝昏憒糊塗,最好你就更“糊塗”,甚或作個白痴。紀昀見他怔得發呆,暗自懊悔把話說得太直太白,正思挽回,傅恆已回過神來,竟向紀昀一揖,說道:“真正受教了,真真的謝你了——這幾句話可保我一世平安!”“這是人情,人情就是天理,並不是教唆六爺為非。”紀昀緊著圓場,笑道:“明哲保身——連自身都保不住,怎麼輔佐皇上為一代令主呢?”
二人正說著,聽遠處樂聲細細鼓吹穿林漸漸近來,知道乾隆御駕將臨。對望一笑,二人都轉身出來,乾隆已在對岸九曲板橋下輿,從容徐步過來,當即隨班跪了迎候。待乾隆到了橋頭亭,傅恆率先叩頭,稱道:“奴才傅恆等恭候聖駕,給主子請安!”
“都起來吧!”乾隆略站了一下,看了看幾個心腹股肱大臣,含笑說道:“韻松軒雖也涼爽,沒有風,比這邊氣悶些,所以叫了你們來——隨朕進工字殿吧。”
眾人一一躬身聽命,隨乾隆身後亦步亦趨進殿。原以為殿中必定比外邊要悶熱些的,進來才知道,這座‘工’字形殿字東西南北四面開通,厚重的穹宇,中間天棚藻井又加了一層,再毒的太陽也曬不透。中心須彌座設在十字衝口,無論什麼風向,都在這裡交匯,為防穿堂風傷人,四面都敞圍著薄紗屏風,一色的黛青色金磚打磨得光可鑑影,踏上去覺得連腳心都森涼沁心。因殿宇深邃,為增光色,所有過道壁上,字畫擺設全無,嵌滿了人來高的大玻璃鏡,色彩各有不同,對影反射,即便一個人進來,也覺得滿殿都是人影晃動。幾個人進得這裡,不但滴汗全無,隨著陣風徐徐,竟還有些寒意。因乾隆進內殿更衣,幾個人肅立在御座屏風前,有點像傻子進城,呆頭呆腦地東張西望。見乾隆從角門出來,“唿”地便跪了下去。
乾隆進殿前只穿一件米色葛紗袍。出來時已套上了石青色直地紗繡洋金金龍褂,項上戴一串伽捕香朝珠,繫著白玉鉤馬尾紐帶,青緞涼裡皂靴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