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丹堊一新,遙瞻與北京暢春園彷彿。只是皇帝太后皇后既駐蹕於此,關防所禁,莫愁湖黃蘆白茅敗荷清漣依舊,沒了遊人畫舫點綴,偌大湖面不見片帆舟影,便顯得寂寥肅殺,秋風一湧寒波激岸樓亭孤疏,少了幾分柔媚。
行宮門口等候接見的官員很多,幾乎都認識紀昀,見他過來,幾個司道小官只遠遠站著痴望,山東安徽福建江西幾個省的巡撫忙就上來請安問好。紀昀笑道:“你們這些傢伙,這回買櫝還珠了,這是和親王爺!喝麵糊湯喝醉了麼?”幾個人忙又跪下給弘晝叩頭謝罪。弘晝笑道:“我沒穿王爺行頭,不怪你們這群王八蛋!你們吃紀昀惡罵了還不知道。當日蘇五奴長得漂亮,人們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說‘灌酒沒用,多拿銀子,喝麵糊湯也能灌醉了我’——這叫飲糙亦醉。成語,你們曉得麼?”說得幾個巡撫都笑,弘晝卻朝站在彩門旁的一個五品官笑著招手,說道:“這不是歸德縣的段世德麼?好嘛,五品堂皇當上了,認不的五王爺了!——幾時升發的?”
“是是,卑職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過來,磕頭請安笑道:“王爺一下轎我就認出來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給王爺請安。託王爺的福,今年信陽府出缺,卑職考成‘才優’,就選出來了……”弘晝笑道:“你給我弄的幾隻蛐蛐兒,鐵頭蒼背聲如嘎王,好極!連十三貝勒的‘無敵大將軍’都叫咬斷了大腿。先說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給我弄幾隻鵪鶉來,信陽府鵪鶉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滿臉花,說道:“這好辦,回去我就叫小廝們去買。王爺放心,一定不去攪擾百姓,這是卑職的私意兒,誰叫我是王爺旗下奴才呢!”弘晝搖頭道:“春天的鵪鶉叫‘春草’,最窩囊軟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罷了。冬天的鵪鶉蛋人暖出來,叫‘冬英雄’,要養過三年皮老筋強,要常往人堆裡帶,教它不怕人不怯陣,太瘦沒勁太肥了榔榔,養得聽見公鵪鶉叫,它就炸翅伸脖子紅眼要鬥。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他口說手比正說得興頭,卜義從儀門裡頭小跑著出來,打千兒請了安,微喘著說道:“萬歲爺在長春軒,聽說五王爺遞牌子,叫和紀中堂一道進去呢!”弘晝興猶未盡地咂咂嘴,對紀昀道:“曉嵐,咱們進去。”
行宮沒有甬道,大小錯落的殿宇亭閣都是請江南山子野按蘇州園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欄長亭銜接,欄邊長板相連,隨時可坐可依。卜義帶著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隨手指點著那裡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見大臣處;左邊“月恆殿”,是皇后居處;右邊“星拱院”,是那拉貴主、陳妃何氏魏氏嫣紅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寧宮,是太后住著……說著已見王恥笑嘻嘻迎了出來,便道:“這回廊向西那座壓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親王書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這裡批摺子見人,叫‘長春軒’。”說話間王恥已到跟前,急打個千兒說道:“二位爺進去動靜輕些,皇后在軒裡彈琴,皇上在那裡吟詩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聽見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過,軒外龐廊站著一個不足三十歲的青年官員,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蒼白,戴著六品頂戴。見弘晝盯著他看,紀昀小聲道:“竇光鼐。二十二歲中一甲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現在跟我在四庫全書上行走。頭一份彈劾高恆的摺子就是他寫的。”弘晝點點頭沒言語,便聽琴音嫋嫋中乾隆吟道:草根與樹皮,窮民御災計。敢信賑恤周,遂乃無其事。茲接安撫奏,災黎荷天賜。控蕨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攙以慄,煮熟充飢致。得千餘石多,而非村居地。縣令分給民,不無少接濟。並呈其米樣,煮食親嘗試。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墜淚。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勝,遑忍稱為瑞。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應永識,愛民悉予志……
紀昀聽著,這詩就溫婉藻飾上說,無論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來,悲酸矜憫之情溢於言表,尤至‘我食先墜淚’一句,心悽心顫出於至情至感,聽得紀昀和弘晝都心裡一陣酸涼,眼中瀅瀅淚珠欲垂。正悽楚間,乾隆在軒內說道:“你們三個都進來吧。”於是弘晝打頭,紀昀竇光鼐隨後魚貫而入。
竇光鼐還是頭一次離得乾隆這樣近,尋常像這一等官員都是匍伏在地,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他卻恭敬叩了頭便長跪挺起身來,見迎門一張碩大寬闊的木榻上乾隆盤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壘壘疊疊垛的都是文書奏摺,還放著幾隻小黃布袋,都可只有通封書簡大小,中間還擺著一個深口寬沿的大碟子,裡邊的黑米煮熟了,吃得還剩一少半,猶自微微冒著熱氣。皇后卻不在外間堂內,竇光鼐留神看時木榻北邊一色明黃紗幕牆隱隱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