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地一聲號子,大轎穩穩落了下來。那個提茶的衙役一溜小跑出去,挑起氈簾,陪笑說道:“老爺回來了?客人們早就到齊了,恭候著您吶——爺搓一把臉再出來,外頭賊冷的,著涼感冒了不是頑的……”接著便見一個官員呵腰出來,卻是一位清癯老者,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折了的老竹杆。下轎來雙手對搓著一頭走一頭問道:“蘭卿大人來了沒有?”
“沒呢!”那衙役小心翼翼摻著他上階,忙不迭用手拂去落在白鷳補服上的雪,拉拉袍擺抖抖褂襟,笑得鼻子眼擠在一處,說道:“老爺一升轎,我就吩咐了門上,今兒不開衙理事,有大人來訪驚醒著些兒快些報進來。這大的雪,小虹橋那邊梅花開得好,蘭卿大人敢是賞梅去了吧……”
此時眾士紳早已起身迎出堂口,打躬的、作揖的、拜稽的、請安問好一片聲響。“大守”、“太尊”、“黃堂”、“五馬”……胡喊亂叫一氣。那魚登水卻甚是眼明,隔著眾人一眼便瞧見竇光鼐緩緩起身,忙用手分開人群,幾步搶進去,雙手拉著竇光鼐的手,晃著胳臂笑道:“老兄倒先來一步!你說‘登門來拜’,我怎麼敢當呢?今兒一早起,趕緊就過驛站拜望,誰知路過鎮臺衙門,靳文魁正在搬家,這大的雪,箱籠行李都撂在泥水裡,一家子妻女哭哭啼啼——我們共事相與一場,他開缺問罪,下頭人這麼著作踐,不好袖手旁觀的,就在那裡料理一下,誰知就去遲了,更不想你獨個兒騎驢到我這邊來,真好雅興……”又說又笑噓寒問暖,家常殷勤十分。馬二侉子在旁笑道:“靳家的雪天掃地出門,也少不了叫撞天屈,罵竇光鼐的吧。”竇光鼐也道:“看來這個竇光鼐真是十惡不赦之徒。這邊幾位先生也罵得興起,竇某人先雪水浸身,夫然後狗血淋頭……”說著,便笑。但在場的人除了魚登水和馬二侉子,誰也不知“蘭卿”是竇光鼐的字,他們的話,‘立即引起邢二爺幾個人一片聲“共鳴”:“大雪天封門閉戶,硬趕人家搬家?鎮臺衙門的人真他娘勢利——這都是竇光鼐做的好事!”
“靳大人那是多好的人啊,本事也大,開得兩石弓呢——落架鳳凰不如雞羅!”
“還是我們魚太尊,前頭裴太尊家眷動都沒動!”
“平常生意人家,還講個‘信’字呢!前頭裴太尊批給我們的涸田田契,加著府臺印信,魚太尊得給我們作主!”
“這話對,沒的叫竇光鼐這梟獍忒得意了!”
眾人七嘴八舌中,魚登水身在竇光鼐面前,尷尬得臉色灰青,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沉著臉斷喝一聲道:“住口!竇蘭卿大人名臣風骨,彈章一上,朝野震悚,你們是甚麼東西?敢在這裡侮辱毀罵?!”竇光鼐進前一步,雙手一拱笑道:“學生就是竇光鼐,竇光鼐即是竇蘭卿,著實得罪了!”
所有的人立時僵住,木雕泥塑般呆住,岑寂得連天井落雪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好一陣子,邢二爺幾個人回過神來,知道今天觸了大黴頭。先是那胖子撐不住,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噼”地輪臂打自己一個耳光,說道:“小人昨晚瞳醉了黃湯……跑了這裡來胡說八道——臨走老婆子還說,多喝茶少閒話——我竟是個豬託生的,沒耳性!”他“噼”地又是一掌。幾個犯口舌的米蛀蟲土財東也都紛紛效顰,罵自已“死王八”、“不要臉”、“發昏”、“吃屎長大”的,花樣百出。其餘鹽商、瓷器漆器、織染行老闆們不關痛癢,剔牙剜指甲在旁瞧風涼兒。魚登水待他們出盡了醜,覺得還要靠著他們辦迎駕的事,不宜太為已甚,笑嘻嘻牽著竇光鼐手道:“蘭卿兄,他們是甚麼玩藝兒?生氣值不當的。權當作聽見驢鳴犬吠就是了!咱們先會議,我還有好訊息兒告訴你呢!”
“你們幾個還請進來,坐著會議吧。”竇光鼐見那幾個人跪在倒廈簷下,個個面目赤腫羞縮委頓不堪,和魚登水敘了主賓坐下,朝外邊大聲吩咐道。他目光帶著陰鬱,苦笑著對身邊馬二侉子道:“自古好人難當,我豈敢妄求非分之福?那高恆身為國戚,職掌鹽課重務,竟敢官鹽私售侵吞國稅數百萬兩,又與戶部侍郎錢度通同為奸盜銅漁利,這樣的城狐社鼠如果不置之於法,大清國還了得麼?”馬二侉子笑道:“大人這一舉,正是振聾發饋!就是我的嫡親舅子,這麼著折騰我的家產,我也容不得他!”
魚登水新署知府,短缺著十幾萬兩迎駕需用的銀子,要著落在今天赴會人身上湊集,又恐威望不夠,邢二爺幾個人這一鬧,正好借勢敲山震虎,在座中乾巴巴一笑,說道:“這話公道!裴府尊也是忒不象樣子,怎麼好連自己的小妾都獻出去,在眾樂園這種地方宣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