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竊竊私議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嘰嘰格格似乎在說笑的……甚麼樣的都有。
猛聽得有人說:“竇光鼎這麼作賤別人,踩人肩頭向上爬,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竇光鼐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地會有人在背後罵自己,而且咬牙切齒恨得想將自己投畀豺虎,心裡轟地一陣耳鳴,立刻漲紅了臉。站在門口覷著眼往裡瞧時,外面雪光映著,屋裡格外暗,煙騰霧繞朦朦朧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個,雜坐在六七張八仙桌旁吃茶抽菸磕瓜籽兒品果點說閒話,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誰發話。正發愣間,二堂西南角幾個人已經紛紛附和。
“邢二爺說的是。”一個肥得水桶似的紳士,用手絹擦著油光光的鼻子,打著哈欠嗚嚕不清地說道:“裴太尊掛靴離任,我去看他,他說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頭就得罪了言利之臣,這姓竇的就是個言利之臣,貨真價實的個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著邢二爺坐著的一個乾瘦中年人捋著山羊鬍子,斬釘截鐵說道:“他按著治河涸田①不許賣,裴太尊賣了他眼紅——裴太尊難道賣田填了自己腰包?”說著便吭吭地咳。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個子卻似乎不關痛癢,笑道:“無非竇某人彈劾裴太尊,斷了諸公一條生財之路,你們才恨他。說句公道話,朝廷的涸田賣得也太賤了。老邢,把你清河莊子上的地二十兩銀子一畝盤給我,不,三十兩也成——你賣不賣?”竇光鼐這才看見那個叫邢二爺的,卻是個方臉絡腮鬍子,說起話來鬢邊一塊硃砂痣一抽一動。“那是我爺爺手裡從靳河帥手裡買的——你老萬開甚麼玩笑——我是說,這些涸田荒著也是荒著,朝廷自己不種,賣給老百姓種不也是善政?他竇光鼐憑甚麼攔著,還彈掉了裴太尊。連靳鎮臺也跟著吃掛落!
①治河涸田:指清政府掌握的黃河荒灘。
旁邊幾個土財主模樣的立刻響應:“天道好還,竇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別人血染自己的紅頂子,他還算是個才子?!”
“雞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個妨主精兒——我聽說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這樣的人,能在乾隆爺跟前呆長?”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爺道:“孔子跟前的顏淵,才子吧?三十三歲嗚呼哀哉。漢朝的賈誼,才子,三十三歲根屁朝天……”
竇光鼐彈劾裴興仁和靳文魁,原為他們攀結鹽政使高恆,連小妾都獻出去供“國舅”淫樂,沒想到竟招惹了這群地主,瘋狗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聽他們夾槍帶棒辱及家門,更氣得手顫心搖。身子一挺進了二堂,正要說話,一個自淨臉中年人早已迎上來讓座,扯著他袖子遞著眼色小聲說道:“蘭卿老師,我看你多時了。不怕真小人但畏偽君子。和他們嘔氣,沒的小了老師的身份。來……坐,聽他們胡嘈,一會子難堪死他們!”竇光鼐一看,卻是在紀昀府裡幾次見過面的熟人,人都叫馬二侉子,是專為內務府採辦貢品的皇商,為人最是撒漫不羈的,本名連自己也不知道。竇光鼐惡狠狠盯了西南角一眼,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挨著馬二侉子在公座旁第一桌坐下,陰鬱地說道:“民間口碑,指摘官員操節,原是尋常事。但家母健在高堂,他竟敢如此詛咒!”
“要整治他們也不在這一時。”馬二侉子一條辮子散懶地盤脖子一圈搭在胸前,端茶唏溜一口,嘻笑道:“這幾個都是揚州富粉行的糧紳。地地道道的土佬兒。您當場和他們拌嘴,板平了身份不是?勝之不武麼!”說著,便見那桌上那位獐頭鼠目的先生伸著脖子擠眉弄眼問道:“塗維孝,你說得活靈活現,見過竇大人?”“見過,”那個姓塗的舐舐嘴唇,扮個鬼臉兒笑道:“那樣子吶,和尊範一模一樣,伶伶丁丁的,象《水滸》裡的鼓上蚤時遷……”一句話說得西南角滿桌譁笑。竇光鼐滿腹氣惱,也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其餘各桌士紳,經營茶鹽瓷器漆器染織行當不一,彼此似乎也不甚相熟,卻仍只顧各說各話不大理會。
閒話神聊間,外間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風似乎停了,一團團一片片,或如亂羽,或似絨球,不飄不蕩,在黯淡的門洞簷下格外顯眼,竟是個直落硬降的味道。滿地稀漿樣的雪攪水已被驟雪蓋得嚴嚴實實,房瓦上的雪已積得三寸有餘,瓦溜子的滴水也漸漸停了。不知誰說了句“雅靜,魚太尊回來了”!滿屋嘈雜立刻停了下來。
一片鴉沒雀靜中,竇光鼐留神向外看,果然見一乘四人大轎,蒙著的納象眼氈幕上覆了厚厚的一層雪,抬槓的轎伕人人雪水淋漓,踹著步子踩得雪地咯咕咯咕響,從大堂東道繞到天井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