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甚嚴,滿耳都是父親的訓斥、母親的溫存告誡,哪裡禁得和砷這一套“鈞天經綸”的異樣奉迎?顏色頓時緩了下來,見和砷面如冠玉,鼻似膩脂,黑嗔嗔一雙秀目上細眉及鬢,徇徇優雅宛若弱不禁風的處子,卻又絲毫不帶媚顏俗氣,說話不疾不徐溫婉中帶著鏗鏹,不禁頓起好感。福康安凝視著和砷問道:“依著你,該怎麼料理?”
“四爺,您是金尊玉貴之人,”和砷笑著款款而言,“犯不著和他們嘔氣。瓜洲渡驛站現在沒住官員,是靳文魁和裴興仁兩個戴罪官兒和他們家屬扣在那裡。冷冷清清悽悽慘慘的。您就住那兒,心裡也不暢快,再說也不吉利不是?依著奴才的,住府衙裡西花廳,又暖和又敞亮,還有揚州府預備接駕教習的戲班子。爺只管高樂兒,奴才去和驛站打擂臺,要不回爺的人,只管拿奴才是問!”福康安想了想,執意要住瓜洲渡自無不可,但彼處既囚著犯官家屬,確是帶著晦氣,和驛丞這類微未小員嘔氣也顯得度量不宏。而且這事父親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場聲色俱厲的訓斥。想著,已是得了主意,冷冷一笑,說道:“我是奉旨觀風的欽差,要住哪個驛站,誰敢不支應我的份例錢糧秣馬?說聲叫他騰房子,他敢不騰?不過——裴興仁靳文魁都是戴罪的可憐人,大雪天攜家帶口挪移地方,小爺心下不忍,就依了你吧。哪裡將就不了一夜呢?一路荒廟破庵子都住過來了——你倆個去,叫驛丞親自帶胡克敬到府衙說話——還有那個柴大紀少不得也要有個交待!”
“扎——”“是……”魚和兩人躬身同時答道。
“咱們走!”福康安站起身來,向下人吩咐道:“鸝兒和我坐馱轎,把行李包裹搭了騾馬上,其餘的人一律步行!”
四 智和砷寒院濟孤弱 巧鸝兒深衙撫古琴
和砷和魚登水同乘一抬四人轎,趔趔趄趄歪歪扭扭來到瓜洲渡口驛站門前。雪已經下得小了點,片片飛羽凌風旋飄,餚亂繽紛,仍舊是混飩宇宙。其實只是風大。連地下的雪也在流風中迴盪,天上雪和地下雪攪到一處,顯得眼花繚亂而已。兩個人一下轎便各自被朔風裹來的雪沫塞了一脖子,都打一個寒噤兒。
十幾個驛丁都在門洞裡,攏著一堆火議論甚麼。一個驛丁滿手血汙,口裡銜著把殺豬刀在剝狗皮。見魚登水瘦高瘦高的閃著身子過來,旁邊跟著文弱書生樣的和砷,眾人都是認得的,忙起身垂手打千兒問候:“給太尊老爺請安!”
“都起來吧,地下趣溼的。”魚登水似笑不笑問道:“你們舒格驛丞呢?”
驛丁們似乎都有點心神不定。一個驛丁瞟一眼含笑不語的和砷,回魚登水道:“回太尊的話,柴巡檢的把兄楊子春今兒生日,扯了我們舒少府吃酒,昏天黑地醉迷了,方才吃了醒酒湯,這會子在書辦房裡歪著,怕是起不來見太尊呢!”和砷在旁努嘴兒笑道:“那就煩勞上下帶我們去見見。幾句話的事,一說就完。”那驛丁忙答應一聲,頭前走著引二人進了驛站大院。
驛站很大,座北朝南兩進院。愈走地勢愈高。中間一座大過庭,兩邊兩排廂房是過往官員住房,滿院柏檜烏柏都有合抱之粗,碧幽幽黑森森的樹冠上壓著雪,顯得格外幽暗深邃。和砷跟在二人身後,沿東廊簷下過道逶迄北行,隔著破窗紙向黑洞洞的屋裡不時睨一眼,有的屋裡靜寂無聲,有的屋裡關的男人,有喁喁低聲說話聲音和咳痰聲,有的屋裡似乎是女眷丫頭婆子,似乎耐不得那冷,微微傳來悽悽切切的哭泣聲,詛咒聲罵聲也有,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晰。和砷一邊走一邊問道:“這裡原來是座廟,改建的驛站吧?”
“是。”走在前邊的驛丁悶聲悶氣答道:“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廟’。當年廟院比這十倍不止。康熙年間湯文正公(湯斌)任揚州道,下令火燒境內所有五通神祠。這裡香火最旺,一萬多香客跪在廟外廟裡護著,懇求留下這座廟。湯文正就在這廟院當眾折香砸爐,要立碑永禁五通淫祠。對眾人說,如果十八匹健騾拖不倒中間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結果真的套了騾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間‘大通’神。湯文正公就在這株柏樹下祈告上天,說允許淫神蠱惑百姓,是上蒼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湯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願與邪神同歸於盡,為上天祛邪框正,為後來者鑑!他老人家祈告罷,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話沒說完,原本紋絲不動的神像’嘎‘的一聲,俯身仆地就倒了下來——碗口粗的定身柱兒是鐵的,齊齊斷了,和刀劈了似的齊整!“他舒了一口長氣,”湯文正公說’看來還是青天在上——廟修得還齊整,外院燒掉,內院留下充公,改成驛站。‘原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