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攙扶已倏地跳下車來,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裡,腳底下透心泛上涼來,從暖烘烘的轎車裡乍出來,稀疏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迎面撲來的風把袍子撩起老高,渾身一個抖擻激靈,倒覺比氣悶汙濁的車廂裡精神一振。覺得又有幾點雨珠落在臉上脖子裡,李侍堯才抹一把臉,衝崇文門一個微笑,點點頭,大步向城腳下一排店鋪走去,一頭走一頭大聲吩咐:“輪班兒過來吃飯!狗息子們——累不累?”連趕卒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個,都己列隊待命,聽這一同,鬨然一笑七嘴八舌說道:“標下們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兒滑溜得緊!”“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裡淡出鳥來,請大人賞碗酒喝!”李侍堯正走,站住了腳,偏著頭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沒有交割不吃酒!京裡我府裡埋著二十幾罈子臥龍老燒頭鍋,今晚刨出來給弟兄們解饞!胡麻子——帶這些囚攘的進茶館,每人一份點心,不再吃飯了……我晚間有事,就進這邊飯館胡亂吃兒口,咱們進城!”
“是羅!大人您先吃!”老胡遠遠興高采烈答應著,帶人進了茶館。這邊飯店老闆早迎了出來,滿臉堆下笑來,順身兒一個呵腰打下千兒:“給制臺爺請安!咱們蔡家老酒館跟爺有緣分,爺出京時候兒咱店給爺餞行,如今八抬大轎奉旨還京,還是老蔡家給爺接風!您者回這天子腳下,這就進軍機處,這就宣麻拜相,日後飛黃騰達,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穩穩當當的!”
李侍堯聽得撲哧一笑,看了看店門上匾額說道:“我打潞河驛離京,這裡是崇文門!你他孃的倒會瞎奉迎!你這店名字也怪,叫什麼不好,叫個‘返談老店,——這裡頭有什麼說頭?”說著進店,藉著門窗透進來的光看時,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廳,外間瞧著不起眼,窗低門面小,裡頭裝璜卻別緻風格,三間大廳客座,偏東一間打通了後院廚房,北四西二和大廳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紙婊糊潔淨,四匝懸著十幾幅名人字畫,有寫“屈醒陶醉隨斟酌,春菲秋蓴入品題”的,有寫“韓愈送窮,劉伶醉酒”“江淹作賦,王粲登樓”“看曲檻縈紅,簷開飛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紙色有新有舊,筆調風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聯卻是集唐詩聯,極精神的一筆顏體,寫著: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蔡老闆見李侍堯湊近了眼看題跋,忙打火燃燭過來,笑著解說:“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國當年進京住的小店。當時我爺爺夜來作夢,祖爺爺說’明兒有貴人來,小心侍候‘,我爺爺見高相爺雖說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氣兒裡帶著的貴重,管吃管喝不要錢住了三天,高爺一高興,臨走寫了這幅字兒留下。不瞞爺說,後來我爺和人紛爭鬧出人命下大獄,家裡人帶這字當憑據去見高相爺,康熙老佛爺聽高相一句話,免勾!可不是神佛有靈,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爺說離京是潞河驛不假,那邊’蔡記者店‘也是我家的,當時我還在那邊,現今我兄弟掌著那邊門面,您老人家跟前說句打嘴的話,熊賜履老相,張廷玉老相國,莊士恭、王文韶這些有名的狀元,前頭李又玳、李巨來、勒六爺這些制臺,還有您,誰沒住過我們店呢?”
“這麼著說,”李侍堯堯爾笑道:“你這店真佔了龍虎地兒了!”蔡老闆一眼見李侍堯的兩個跟班親兵進來,掇凳子沏茶命夥計掌燈——這二位軍爺這邊桌子坐——賠笑給李侍堯布菜,口不停說道:“這是緣分,是咱們祖上有德佔的墳頭冒青氣兒!爺先用一口筍片再吃酒,這幾個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積德積福神佛自然佑護,那真是加減乘除一絲不爽!您瞧這崇文門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吶,應試舉人老爺都不願住這,家家客棧都空著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談店,一夜一錢二人爭著住,這塊辟邪,出進士出狀元!”說著招呼:“給二位軍爺上菜,軍爺們不用酒,紅燜雞條子肉上滿海碗!”
“哎——來了,軍爺們請!”一個夥計腰圍水裙肩搭毛巾,在後院高聲答應著託一個條盤大步出來,雪白的饅頭兩海碗雞肉熱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兩個戈什哈都喜得眉開眼笑,聽李侍堯說聲“你們別拘束,隨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夾肉送口。李侍堯只一笑,轉臉又問蔡老闆:“你既說人都爭著住你的店,我怎麼瞧著這麼冷清的?”蔡老闆看一眼風雨如晦的外間,笑道:“爺,您明鑑!今兒個西山辭楓葉日子——我這店東院都住滿了的,都是公車舉人,雅人想事兒就愣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兒。這個天兒,還要結伴兒遊西山,說這場下過,楓樹葉兒就掉鈴兒了——爺別看這會子點燈,那是天陰得重!平日晴天,日頭還不落山,鬼市還不到上市時分呢!”
李侍堯尋思半晌,才曉得“掉鈴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