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下去了。
“紀昀說的很是,”乾隆咬著下唇沉思有頃,說道:“東漢、北南兩宋,明自永樂之後,吏治敗壞,也還都綿延了百年之久。這要感謝聖人夫子,制禮樂約束人心,不為外強所侵,不為飢寒敲撲所迫,百姓不致鋌而走險。是緩症是頑症確乎無疑。但又是亂源——這一條紀昀你沒有說到。好比消渴之疾入於骨髓,吏治一壞,國家禁不起一點風吹草動。一個災堇饑荒,一個刑案不當,一族不合火併,或有外寇騷擾,或者邪教倡亂,遍地乾柴不敢見火種兒——吏治清明,這些事都是不怕的。所以,整頓吏治,就是撲滅革命亂源,豈可掉以輕心?”
範時捷笑道:“這會子皇上心平氣和了,臣斗膽進言,五爺儘自舉止荒唐,舉凡大事細考,五爺從不倚勢作威,從不收受外官錢財,違禮無法的事是沒有的,褒忠獎節撫慰公能之臣在臣子裡頭威望尚好。就是五爺方才的方略不可取,皇上不宜過加譴責,稍存體面,背地嚴加教訓也就夠了。就是五爺方才說的,新疆應設行省流官政府,隨時可以相機羈糜剿撫,似乎這一創新之見,很有可取之處。臣想,設如聖祖晚年或雍正初年在伊犁或烏魯木齊設立行省,巡撫以下道、府、州、縣層層節制,隨時隨地因事制宜,恐怕準葛爾亂風初起,就已經平息了。”
“弘晝可恨之處不在於無能。”乾隆嘆息一聲道,“他是以‘無能’掩飾韜晦,躲在一邊打太極拳。比如整頓吏治,他要是助朕一臂之力,以總理親王大臣身份巡視天下,誰能及得他這作用?朕心裡難過,也不單為他……昨天,張廷玉去了……北京史貽直也……去了。朕是一夜無眠啊……”
史貽直與孫嘉淦並稱“雙忠雙直”,乾隆震悼自在情理之中。張廷玉晚年全然是一付失寵模樣,諭旨硃批三、五日一個訓斥,被乾隆訓得滿身晦氣,怎麼會因他去世“一夜無眠”?紀昀和範時捷都瞪大了眼,但見乾隆面色並不甚悲慼,眉頭徽鎖著似乎想得很深,只左手搓弄著辮梢略微有點顫抖,一雙黑得幾乎不見眼白的眸子望著窗欞子沉默不語。紀昀和範時捷不禁悄悄交換了一下目光:這主子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猜了……
“朕非猜雄之主,你們也不要作揣摩之臣。”乾隆的話犀利得象穿透了他們的心,語調卻平緩得如同一泓止水,“阿桂從北京皇史晟查到了張廷玉康熙五十一年寫的《三老五更論》。朕近年批評他的考語,竟都是他三十多年前說的話!朕觀覽之後流淚太息——自古完人能有幾?何必獨獨對張廷玉求全責備?有些人壓根不是正人,就不去說他了——象徐乾學、錢名世、年羹堯之類。有些人如陸隴其、湯若望、姚締虞,終始如一也可不論;還有象郭誘這樣的,原是貪官,一旦驚起,清水洗堂斷指告天,成一代名臣,這是異數。張廷玉這樣一生恭謹誠能鞠躬勤勞的,晚年求名,蝶蝶不休,惹了朕的厭憎,屢加嚴旨呵斥。朕至今不以為不該當。但回思他一生,四十年宰相辛勞,今日盛世其中有他的心血汗水。惋惜之餘又復嘆息……他的財物清單,除了御賜的莊院府宅幾乎餘無長物!比起現今的官員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他這是自責自愧。紀昀和範時捷在乾隆發作張廷玉時都曾附和過,心裡也自不安,卻一時尋不出話來安慰。許久,紀昀才道:“皇上斯言,仁愛中正可通於天!張廷玉地下有知,亦當感愧知過,承恩知悔。”乾隆深吸一口氣,嘆道:“世間有些人事也真奇怪。比如養心殿那隻宣德爐,日日見它,焚香用它,毫不稀奇。賞了紅毛國貢使,知道它一去萬里永無返回之日,再不能見它摸它把玩它,倏然間就又覺得成了稀世之物,那紋理,那寶色,那玲瓏構架那纖巧鏤絲,再尋一隻出來,比登天還難——張廷玉是朕認識的第一個師傅,從小兒騎在他脖子上摘棗兒,朕刺得手指出血,他慌著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吮……把著手教朕寫字兒,鬍子刺得朕腮癢癢,抹了他一臉墨,一臉墨汁子笑著看朕……轉眼都成如煙往事了……”他似悲似喜,又似乎有點自嘲地一個莞爾,剎那間,又恢復了莊重,“孫嘉淦仙逝,朝廷失一正人,史貽直又一正直之臣去了。他們兩個的諡號還沒定。張廷玉其實瑕不掩瑜,也要定出個好諡號。作這件事恐怕無過你紀曉嵐了吧?擬出來當即加封出去,不用再徵徇軍機大臣意見了。”
“嘉淦和貽直都可稱為一個‘清’字——避遠不義曰清,潔己奉法曰清。兩個人都當得。”紀昀不假思索說道,“好廉自克曰節,謹行制度曰節,艱危莫奪曰節——據此,孫嘉淦堪稱‘清節’;敏行不撓曰直,秉性不邪曰直,史貽直稱為‘清直’當之無愧。”說罷目視乾隆。
“兩個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