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手創盛世,豈容爾隨意作踐?即科道州府諸縣守令,食君之祿牧愛一方,亦應中夜推忱捫心自問,朕方燃燭勤政不遑寧處,寧臣子宴樂遊悠,縱慾享樂之時耶?”這一頓訓詞說得鏗鏹有節擲地有聲,前頭已經聽“懶”了的官員們被一下又一下的話語敲得悚息營屏心中顫慄。聽得遠遠西邊隱隱傳來細細鼓吹樂聲,乾隆便知太后鑾駕將到。他放緩了語氣,勉強一笑,說道:“朕別無叮嚀告誡,回京自然還有恩旨。諸臣暫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駕。”
聽得大氣也不敢出的官員們悄悄透了一口氣。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啟動了。從送駕碼頭沿運河北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駛出夾岸歡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艦中黃龍大纛旗下,身後設的御座挨也沒挨。倒退著的如蟻人流,紛華迷亂的彩坊,青鬱郁如煙柳堤和萋萋芳草上點綴的野花……無限春光好景,他都沒有怎樣留神觀賞,心中只覺得一陣迷惘一陣惆悵,一時想到陪太后和皇后在靈隱寺進香,又轉思在廿四橋觀賞夜月,從儀徵觀花和汀芷會面又悠然思及桃葉渡和一枝花邂逅傾談,走馬燈似的轉換不定。隨著思緒,臉上時喜時悲。只偶爾一個醒神,轉身顧盼微笑向岸上搖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盡,運河直北而流,岸上沒了人,他才覺得兩腿站得膝間發酸,才聽王八恥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兒了。從沒見主子站這麼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過來,除下頭上的蒼龍教子緞臺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下來遞給太監,一頭往艙裡走,轉臉看見卜義站在舷邊傻呵呵看岸邊景緻,頓時陰沉了臉,卻沒言聲——進來徑自坐了窗邊,由著宮女沏上了茶,抽過一份奏摺看,是勒敏的請安摺子,醮了硃筆批道:朕安。你好闊,明黃緞面折嵌壓金邊!此皆養移居易之故,朕豈是崇尚侈華之君?辦事宜留心,事君惟誠而已,此後不可。
寫了“欽此”二字,又抽過一份,卻是高恆的供辯夾片,已經看過一遍了的,隨意翻著道:“叫卜義進來!”
卜義進來了,他不知道傳喚他是甚麼差使,也想不出單叫自己是甚麼緣故,有點像一隻怕落進陷阱裡的野獸,左右顧盼小心躡腳兒進來,打了千兒跪下,“奴才叩見萬歲爺!”
“你可知罪?”乾隆皺著眉頭,象在看一隻掉進水缸裡的老鼠,問道。
“奴才——罪?”卜義一愣,張惶四顧,膽怯地看了一眼王八恥,忙又連連叩頭,碰得艙板砰砰作響,“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貴主兒宮裡的琉璃聚耀燈壞了,蟈蟈兒叫我過去幫著修,裡頭油煙子膩住了,奴才用銀簪子捅,把聚耀燈底座兒給捅漏了。怕主子責罰,又沒法給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后娘娘宮裡把用廢了的聚耀燈拆了個底座兒換上。這就是偷東西。求主子責罰……還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個琺琅碟子碰剝了邊……”他偏著頭還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斷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壞聚耀燈,這不是罪,是過失!朕問你,王稟望的旨意你是怎麼傳的?!”
卜義頓時張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頭道:“當時皇上說要辦他。尹大人和紀大人都說查明實據再辦,‘不必打草驚蛇’……接著皇上叫奴才傳旨,奴才就去說‘賞收你的宋版書,你回去安心供職’……別的奴才一句也沒敢多說,他送奴才五十兩銀子,奴才也沒敢要……”說著,頭已經碰得烏青。乾隆忙想當時情形,已知錯誤有因,原是自己沒有話說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監認這個錯?因冷笑一聲問道:“朕叫你傳旨。尹繼善和紀昀的話是旨意麼?”卜義一臉的沮喪,欲哭無淚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張絕無情義的面孔,冷得象掛了霜,帶著蠻橫和輕蔑……半晌,他忽然雙手掩面“嗚”地一聲哀哀慟哭起來,俯伏在地懇告:“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知道傳錯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兒的……不念奴才老實侍候主子的份兒,皇上最是惜老憐貧的,奴才家裡還有個七十歲瞎眼老孃……”
乾隆處置太監誅戮殺伐從不皺眉,心腸之狠曠代罕有,太監與外吏小員偶有口角,也素是個“有理扁擔三,無理三扁擔”的章程。但“君子不近皰廚”,此刻在舟上,無法迴避他絕望的哭聲,也不能就地打死,聽到“七十歲瞎眼老孃”不禁心裡一動。臉上顏色已和緩下來,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卜義說道:“朕熟讀經史,寺宦內監禍亂國家的事枚不勝舉,亡秦、亡漢、亡唐、亡明都因太監擅作威福、浸淫放縱秉持國柄。所以太監犯過決不輕恕,因為太監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無意傳錯旨意可以不糾;明日有人假傳聖旨何以為法?你就哭出三江淚,能擔起這個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