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死傷的傷,囫圇的也都有事。瘸子裡頭拔將軍,就輪到我跟了爺。伶俐不敢說,武藝也稀鬆。走道兒多些,黑白兩路熟些……嘿嘿!”正說著話,王爾烈一撩棉簾子進了艙,人精子便住了口,一臉鄭重退回側邊。
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顯纖弱。穿一件熟羅醬色長袍,腰裡束著一條絳紅腰帶,白淨四方臉下頰微微翹起,透著一股倔強神氣,文靜的臉龐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深不見底,上邊兩道眉卻甚淡,從中間剔起眉梢下垂,像俯衝升起時的鷹翼——相書謂之“鷹翅羽”,貴器騰達,那是百試不爽的證據,顒琰見他進來,遙指窗外問道:“王師傅,這裡看去,外邊也很冷的,堤外那些水塘都沒有結冰,這是什麼緣故——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都荒著,白乎乎的,怎麼不種起莊稼來?”說著,指了指對面舷邊椅子道:“請坐。”
“回十五爺。”王爾烈坐了,搓著凍得有點發僵的手,微笑道:“那是鹽鹼地,不長莊稼的,這裡的水都化著鹽鹼,所以雖然冷,也結不起冰。正為鹹水注進了運河,運河裡的冰也就稀薄了。船再向南行,地氣偏暖,反而有冰,也為有這緣故。我們家鄉遼陽一帶也有不少這樣的地,不然還真叫爺給問住了。”
顒琰聽了頷首,許久才道:“那麼這裡的人飲食都是鹹的了,難道沒有治理的法子?”“我不知道這鄉里是怎樣的,我們那裡大村大鎮打深井,還是能出甜水。”王爾烈說道。見顒琰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又笑道:“所謂‘甜水,就是淡水——大抵一場洪水漫地過去,地中鹼花融化著衝去可以種點苜蓿之類的飼草,子孫槐刺槐也是能長起來的,可以作燒柴。泡桐也能栽,能有木材桐油之利……”顒琰聽著不住點頭,忽然轉臉問站在艙門口的隨行太監卜忠:“我們現在在什麼地面?”
“回爺的話。”卜忠冷不防嚇了一跳,忙賠笑道:“咱們在直隸地面兒。”
顒琰一笑,道:“直隸地面還用你說?是哪個縣治?”這一問,卜忠便一臉呆相,尷尬笑著答不上來。人精子在旁笑著代答:“前頭五十里水路到滄縣,咱們沒離青縣地面兒呢!爺們說鹽鹼地,這地方兒還算好的,從滄縣向東南大浪澱一帶百里沒人煙,白茫茫望不到頭的大鹼灘,跟下過大雪化不掉似的!”顒琰沉著臉聽了,說道:“師傅,我們下船——座艦和護衛船停下!”又命卜忠:“你帶船隻管走。從滄州到德州沿途官員一概免見。我們在德州會齊再作商議——傳諭劉墉、和碑、錢灃他們知道。”說畢便忙著更衣。
他這麼說動就動,連王爾烈也始料不及。照王爾烈的想法,大艦這麼逆水慢行,今晚無論如何到不了滄縣,隨便夜泊在哪個碼頭,悄沒聲上岸住進店裡,神也不知鬼也不曉就離了大隊欽差扈從——這大白天棄船登岸,給岸上看見了,還怎麼“私訪”?但他向舷窗外一了,便即知道自己的擔心多餘——外邊不但天寒風大,也已經陰晦了,鉛灰色略帶褚褐色的雲,一層一層賽跑似的你追我趕向南疾飛,黃沙塵土秸稈草節或在原野上或追逐肆野,或裹著旋兒嫋嫋盤轉,運河堤東約裡許的驛道上綽約可見推獨輪車的車伏,挑擔子的挑俟,也偶有趕車趕驢走道兒的,都是凍得拱背縮肩統子抱鞭,渾身裹得只剩一雙眼,匆匆忙忙趕道兒。運河堤上風大,只見千樹萬樹弱柳搖漾,叢槐荊莽迎風瑟索,更是一個人影兒不見。在這裡下船,除了冷些,真的是一雙外人眼也沒有。思量著,王爾烈也忙著更衣,靠岸橋板已經搭好,人精子和王小悟扶著顒琰下了船,王爾烈也跟著上岸,倒是後船上買來的兩頭叫驢,牽著拽著死活不敢過那窄橋板,幾個王府護衛幾乎是抬著才把那畜牲撮弄下來。顒琰登上堤之前,勾著手叫過王忠,仍舊是那種不緊不慢的神態,說道:“這六條護衛船還有我的座艦,有的是我王府的人,有大內的人,有禮部的也有宗人府的,統歸你管起來,誰敢洩露我下船的事,按謀害欽差的罪,殺無赦!”
“啊扎!”王忠不知冷的嚇的,雙腿哆嗦著軟了一下,忙道:“奴才遵王爺的諭!只是上頭內廷要有諭旨,奴才到哪尋主子呢?”顒琰冷冷說道:“我自然派人和你聯絡——開船吧!”
浩浩蕩蕩的欽差船艦無聲無息一滑開動了,槳聲櫓聲在澹澹泊泊的大運河中逶迤南去。顒琰似乎高興起來,站在堤岸高埠上,聽憑西北風把自己的辮梢袍擺撩起老高,孩子似地輕撫著盪來盪去遊絲一樣的垂楊柳條,興奮地嗡動著鼻翼,盡情呼吸清冽沁寒的空氣,笑著對王爾烈道:“師傅,我就最愛到這樣的地方兒,天高地闊自由自在,沒有保姆丫頭環圍,沒有太監諳達呼擁——”王爾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