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揮又縮回去。“沒關係。你有機會作出答辯。”
於是我們在寂靜的晨間互相考量著對方,最後他拍拍巴掌喊衛兵進來把我帶走。
我在單人囚室裡把他這個人推敲了很久,想弄明白他的敵意,試著用他看我的眼光來看我自己。他並沒有把我的公文一把推開扔到角落裡將自己的靴子擱到我的辦公桌上,反倒不吝費神地向我展示他的良好品味。為什麼?這副年輕健碩的身肢和街頭打手那般肌腱鼓凸的胳膊就這樣被塞進第三局為自己這夥人特製的這身紫藍色制服裡。
頭腦空空,只是急於邀功討好乞賞——我敢肯定。對女人充滿好奇心,但不會被滿足也不會滿足別人。誰曾被告知人要爬到最高處就得踏著別人的身體。誰曾夢想著有一天要把腳擱在我的脖子上再使勁踩一下。至於我?我發現很難對他報以同樣的恨。通往高層的路對於一個沒有錢、沒有背景、僅有學歷的年輕人來說相當艱難,於是躋身第三局這樣罪惡的地方就成了一條捷徑(問題是還有什麼比第三局更好的地方可讓他們選擇呢!)。
第四章第四章(3)
當然我在這種監禁的屈辱中過得並不容易。有時候我坐在墊子上盯著牆上的三處汙點,思緒總是飄向那個地方,第一千遍地想著那些問題:為什麼它們排著隊?誰把它們弄上去的?它們代表著什麼嗎?或者是在房間裡丈量步子,邊走邊數:一、二、三,一、二、三……或者是無意識地用兩隻手搓自己的臉——我意識到他們已經把我的世界壓縮到何等渺小的程度;我如何日漸一日地在變成一頭野獸或是一架簡單的機器,比方說,變成一架小孩子的玩具紡車,外面一圈有八個小人形:父親、情人、騎馬者、小偷……接下來我就被這種恐怖的旋轉弄暈了,在囚室裡猛甩胳膊,扯自己的鬍子,使勁跺腳,盡一切辦法提醒自己外面還有一個斑斕多彩的世界。
還有別的屈辱。他們無視我要換乾淨衣服的請求。我沒有什麼替換的只好穿著原來那一身。每天鍛鍊身體須在衛兵監視之下進行,我只能用冷水洗自己的一兩件東西,一件襯衫或是一條長內褲,然後帶進囚室晾乾(我留在院子裡晾曬的襯衫兩天後不見了)。我鼻孔裡總是嗅著一股衣服不見陽光的黴溼氣味。
還有更糟的。天天湯粥加茶水的單調食譜給我的腸蠕動造成極大窒礙,我總要憋上幾天等到肚子脹得發硬了才能拖著身子到便桶上去蹲著忍受一陣陣的痛感,排洩的痛苦還伴隨著用手紙時的撕裂感。
沒人打我,沒有餓我,也沒人朝我吐唾沫。我的痛苦是這樣不起眼的瑣碎,又怎能把自己視作被逼迫的受害者呢?可就是因為不起眼的瑣碎,所有這一切才更加令人屈辱。當房門第一次在我身後關上,鑰匙在鎖眼裡打轉時我記得自己還在微笑。從獨來獨往到被關入單人囚室,似乎並沒有多大區別,也沒造成太大的痛苦,因為我還有一個思想和回憶的世界伴隨左右。但現在我理解了低階的自由是什麼滋味。給我的是什麼自由呢?可以自由地吃也可以自由地餓;可以自由地沉默也可以對著自己喋喋不休或是對著門扇拳打腳踢或是尖聲喊叫。如果我遭遇的只是一樁普通的冤案,那我現在被關在這裡不過就是一堆行屍走肉的痛苦罷了。
我的晚餐是廚子的孫子送進來的。我想他一定很納悶老行政長官居然會被單獨關在一個黑屋子裡,可是他什麼也沒問。他進來時還有點興高采烈,帶著一個托盤,衛兵讓門開著。“謝謝,”我說,“很高興看到你來,我真是餓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儘量用人類問候的言辭拉近彼此的距離,他站在那裡一臉認真地等候我品嚐食物同時誇他幾句。“今天你奶奶怎麼樣啊?”
“她挺好的,先生。”
“那你的狗呢?回來了沒有?”(院子裡傳來他奶奶呼喚他的聲音。)
“沒有,先生。”
“春天到了,你知道,那是交配季節:狗都跑出去找配偶了,它們要在外頭呆幾天的,回來後也不會告訴你它們去了哪兒。你不必擔心,它會回來的。”
“是的,先生。”
我如他所願嚐了一口湯,咂咂嘴巴。“對你奶奶去說,謝謝你們的晚飯,很好吃。”
“是,先生。”又傳來了呼喚聲。他拿起早上的大杯和盤子準備要走。
“告訴我:那些士兵走了沒有?”我迅速問他。
“沒有,先生。”
遼闊的紫羅蘭色的天穹下鳥兒在樹上發出最後的啼鳴,我手撫門扇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這孩子端著盤子跑過院子。我沒什麼東西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