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和喬爾上校談談嗎?”我問。冷不丁又暗自一驚:誰說喬爾回到這裡了?
他仍不搭理,繼續裝作在看那些檔案。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有一副雪白的牙齒,漂亮的藍眼睛。但空洞無物。我想。我在想像中讓他坐在床上那個女孩旁邊,讓其身體因她的諂誘而由之擺佈。在我的想像中,這種男人的肢體動作活像是機器,根本不知道身體有自己的節律。
當他朝我看的時候——他總會朝我瞥一眼的吧——就會透過那張英俊而不動聲色的臉、透過清澈的眼睛,像演員似的從假面具後面朝我看來。
他從檔案堆上抬起頭。正如我想像的那樣。“你去過哪裡了?”他問。
“我離開這裡出了一趟遠門。所以當您抵達此地時我沒能親自在這裡迎候。但現在我回來了,我將盡力聽候您的吩咐。”
他的徽章表明這是一個准尉,一個隸屬第三局的准尉警官:這意味什麼?據說,最近五年來他們一直從事著拳打腳踢修理人的工作;他們對一般警察和通常的法律程式都看不上眼;也像我一樣厭惡那種誇誇其談的貴族腔的談吐。但也許我看錯了他——我離開首都已經多年了。
“你已經犯下了通敵叛國的罪行。”他說。
這就是答案了。“通敵叛國”:這是書本上的說法。
“我們這裡是和平的,”我說,“我們沒有敵人。”一陣沉默。“要不是我搞錯了,”我說,“要不我們就是敵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本地的老百姓在和我們一起作戰。”他說。我真懷疑他這輩子是否親眼見到過野蠻人。“為什麼你要跟他們同流合汙?誰允許你擅離崗位的?”
我對這種挑釁只能聳聳肩膀。“私人事兒。”我說,“你一定要我的口供是嗎?可是我無意討論此事。除非要談的是不能像看待門衛的活兒那樣看待一個地區行政長官的職責。”
當我夾在兩名衛兵中間走向禁閉處時,腳步異常輕鬆。“我想洗涮一下。”但他們沒搭理我。去他的。
我知道自己的快意從何而來:我和這些帝國保衛者們的結盟算是完結了,我已經把自己置於這些人的對立面,紐帶斷開了,我是個自由人了。誰能不對此發出微笑呢?但這是多麼危險的快感啊!不會這麼輕易就讓我得到解脫。在我與他們的這種對抗後面還有什麼原則性問題嗎?難道僅僅是被新來的野蠻人中的一個逼視一番,桌子被他侵佔;檔案被他的爪子亂扒了一陣嗎?至於這回的解脫,在我被拋棄的程序中算是到了哪一步?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以前的工作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比我自己更是我自己,我真的享受了全無束縛的自由嗎?說來今年這段時光是我這輩子裡最能支配自己生命的時刻。比方說吧,我喜歡哪個姑娘,心血來潮之下馬上就可以把她當作老婆、小妾、女兒或是奴隸或隨便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是,因為我對她不承擔任何責任,無論發生什麼都不關我的事,除非我念頭一轉想要多事:這是不是壓抑之下的自由呢?難道不想從那種禁錮中解脫出來嗎?以我這種對抗姿態,實在沒有任何英雄與崇高可言——我必須時刻記住這一點。
就是去年他們用作審訊室的同一個房間。我站在一邊等著原先睡在這裡計程車兵把他們的被褥撤出來。我帶去的那三個人,仍是一副衣衫襤褸的邋遢樣兒,從廚房那兒探頭探腦地打量我。“你們在吃什麼?”我朝他們喊道,“趁他們還沒把我關起來快給點吃的!”其中一個人端了一大碗熱粥踢踢沓沓地走過來。“接著。”他招呼一聲。衛兵們把我推進屋去。“等一會兒,”我說,“讓他把我的鋪蓋卷帶來,我就不再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們等在一邊,我站在一小片陽光下一勺一勺喝著粥,活像一個餓鬼。那個腳爛了的男孩給我端來了一碗茶,臉上嘻笑著。“謝謝!我說,“別緊張,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你只是聽命行事罷了。”我把自己的鋪蓋卷和一張舊熊皮挾在胳膊下走進了囚室。煤煙的痕跡仍還留在擱過炭盆的那面牆上。門被關上,黑暗降臨。
我睡了一天一夜,只是覺得這地方聲音有點鬧人,牆後面我腦袋對著的地方發出橐橐橐的聲音,遠處傳來獨輪車的軲轆聲、幹活的人的叫喊聲。在夢中我又回到了沙漠裡,穿過空漠的原野向著隱晦不明的目標跋涉而去。我潤了潤嘴唇,嘆息著。“是什麼聲音那麼吵?”衛兵送來食物時我問他。他告訴我,他們正在拆掉那些毗鄰軍營南牆的房子:他們要擴建軍營,同時再修建一些適用的囚室。“哦,是嗎,”我說,“是文明的黑暗之花開放的時候了。”他不明白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