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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九莉卻有點疑心她母親是忘了她已經不是個學童了。蕊秋顯然是有個願望,乘此好把她交給英國政府照管。

兩個表姐就快結婚了,姐妹倆又對調了一下,交換物件,但是仍舊常跑來哭。

楚娣抱怨:“我回來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這是喜期神經,沒辦法的。”蕊秋說。

她幫著她們買衣料,試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們家的人也都沒來,公寓裡忽然靜悄悄的,聽得見那寂靜,像音樂一樣。是週末,楚娣在家裡沒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來包。”

九莉笑道:“沒有餡子。”

“有芝蔴醬。”她一面和麵,又輕聲笑道:“我也沒做過。”

蒸籠冒水蒸氣,薰昏了眼鏡,摘下來揩拭,九莉見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問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你給關起來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見我就跳起來掄著煙鎗打。”

九莉也聽見說過,沒留心。

“到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但是顯然她並不因此高興。

糖心芝蔴醬包子蒸出來,沒有發麵,皮子有點像皮革。楚娣說“還不錯”,九莉也說這餡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淚來。楚娣也沒看見。

辦過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說要請誰吃茶,九莉病了,幾天沒退燒,只好搬到客室去睡與楚娣對調。下午茶當然作罷了。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隻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髒了這像童話裡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請了個德國醫生來看了,是傷寒,需要住院。進了個小醫院,是這范斯坦醫生介縉的。單人病房,隔壁有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靜了下來。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症,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范斯坦醫生每天來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專家,胖大,禿頭,每次俯身到她床前,發出一股子清涼的消毒品氣味,像個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淨的大象。他總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學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卻連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開葷了!”他說。第一次吃固體的東西。

她記得去年蕊秋帶她到他診所裡去過一次。他順便聽聽蕊秋的肺,九莉不經意的瞥見兩人對立,蕊秋單薄的胸部的側影。蕊秋有點羞意與戒備的神氣,但是同時又有她那種含情脈脈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換著來,帶雞湯來。蕊秋總是跟看護攀談,尤其誇讚有個陳小姐好,總是看書,真用功。她永遠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後才聽見表大爺被暗殺的訊息。就在功德林門口,兩個穿白襯衫黃卡其袴的男子,連放幾鎗逃走了,送到醫院裡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說是重慶方面的人。以前的謠言似乎坐實了。緒哥哥銀行裡的事也辭掉了。表大媽正病著,他們不敢告訴她,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說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橫死。”楚娣輕聲說。

“怎麼樣叫漏光?”九莉問。

似乎很難解釋,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爺到底有沒有這事?”

“誰知道呢。緒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來見,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說是寄哥兒拉縴,又說是寄哥兒在外頭假名招搖。”

九莉在大太太那裡見過寄哥哥,小胖子,一臉黑油,一雙睡眼,腫眼泡,氣鼓惱叨的不言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後來恍惚聽見大太太告訴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費來,拿去嫖了。

九莉總疑心大爺自己也脫不了幹係。他現在實在窮途末路了,錢用光了只好動用政治資本。至少他還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斷了這條路。

她太深知她父親的恐怖。

緒哥哥預備到北邊去找事,上海無法立足,北邊的政治氣氛緩和些。已經說好了讓他看祠堂,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一時也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