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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有一次,隨手翻閱顏真卿的字帖,突然渾身一震,趕快回家問媽媽,那次收拾叔叔遺物,有沒有見到一本字帖? 媽媽說,那時叔叔的宿舍已被多次翻抄,我們去時連一個日記本也沒有找到,哪裡還會有什麼字帖? 我不知那本顏真卿的《祭侄帖》到哪兒去了,腦中又浮現出叔叔當年在福州路舊書店櫃檯前微微顫抖、小心輕問、隆重捧持的動作。 當時叔叔並不知道顏真卿祭侄的史實,但我相信初次接觸的神秘感應。帖子剛剛開啟,一種千年難逢的氣韻在向他召喚。後來,他持帖而問、伴帖而行、傍帖而眠,當然早已懂得帖裡的一切。 今天,我這個侄兒捧著《祭侄帖》反祭於他,似乎覺得其間有一種故意倒置的天意,一種悲情浩蕩的預設,一種英雄人格的反饋。我也因此在遊動的墨跡間找到了一種能夠闡述他生死選擇的精神圖譜,聽到他在三次割脈後對我的最後囑咐。 面對毀壞盛唐氣象的叛臣逆賊,文化大師顏真卿全家都舉起了刀戟。他親自率兵抗逆,堂弟顏杲卿被逆賊臠割,連遺體殘骸都無法完整。侄子顏季明也被殺害,留下的只是一顆頭顱。但朝廷對這樣的烈士卻不聞不問,只得由顏真卿自己來祭。這樣的祭文,怎能不大氣磅礴、感天動地? 顏真卿撰寫這篇祭文時四十九歲。二十七年後,七十六歲的他還在另一個叛將前不屈不撓,壯烈捐軀。 在一個混亂而血腥的時代,一代文宗成了一代英雄,而且還擁有一個英雄的家庭,這實在是中華文化史上最珍罕又最響亮的一頁。我相信叔叔對於這篇祭文的很多詞句,都會晨昏吟誦。那麼,此刻也讓我來複誦一段: ………… 土門即開, 兇威大蹙。 賊臣不救, 孤城圍逼。 父陷子死, 巢傾卵覆。 天不悔禍, 誰為荼毒? 念爾遘殘, 百身何贖? 嗚呼哀哉! 吾承天澤, 移牧河關。 泉明比者, 再陷常山。 攜耳首櫬, 及茲同還。 撫念摧切, 震悼心顏。 方俟遠日, 卜爾幽宅。 魂而有知, 無嗟久客。 嗚呼哀哉, 尚饗! 我幾次想把這篇祭文翻譯成現代散文,但實在無法放棄這種一頓一泣、一步一哭的慟人節奏。裡邊有些句子,例如“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如能借來悼念叔叔,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nbsp&nbsp'返回目錄'&nbsp&nbsp

叔叔走了(13)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上天還為我的叔叔安排了一個更隆重的悼念儀式。 雖然隆重,卻很少有人知道。我們默默地隆重在心裡。 事情還須回到安徽。 正當叔叔剛烈地在蚌埠三度割脈而死的時候,在同是安徽的太湖縣,也有一個與我叔叔同齡的男子陷於滅頂之災。但他不能像我叔叔那樣處置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已結婚,而且有了三個孩子,一家老小都靠著他。 他的學歷比我叔叔高,是老牌大學生,整個縣城學歷最高的人。他遭難的時間也比我叔叔早,是“右派分子”,也就是在我家從鄉下搬到上海後不久他就抬不起頭來了,到文化大革命,更是變本加厲,天天挨批。 平時,他總是向三個孩子封鎖自己挨批的資訊。但有一天他突然得知,一個聲勢浩大的“對敵鬥爭高潮”又要掀起,他和他的妻子,必然要在縣城裡不斷地當街批鬥。這還能瞞得住孩子們嗎? 三個年幼的孩子,看到自己的父母掛著牌子、渾身捆綁著被人毆打,會怎麼樣? 對此他毫無辦法。很想先找孩子們談談,但每次都開不了口,最後終於下決心:要盡最大的努力,把孩子們支出城去。 他想起了自己一九五四年曾以一個抗洪幹部的身份進駐過一個叫葉家灣的小村莊,便決定把三個孩子藏到那裡去。這事透過一個正好上街來的農民,說妥了。三個孩子也就住到了舉目無親的葉家灣。 三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是女孩,才五歲,有一天在村口遇到一個不懂事的農民慌張地對她說,好像看到她爸爸、媽媽在縣城街上挨批鬥。小女孩一聽便不顧一切地一頭撞向那個農民,哭著喊著說是造謠,其實她小小的心裡早有疑惑:爸爸媽媽為什麼把我們放到這個荒村中來呢?我們來了之後為什麼不來看我們呢?現在一聽,便知真相,但她不願承認,只能向著那個農民哭喊。 過了很久,傳來訊息,爸爸媽媽可以接孩子回城了。她連續表演了幾夜的歌舞,感謝鄉親們的收留。 多少年後,這個村的鄉親凡有喜事,例如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必然要放映她主演的電影表示慶祝。 她,就是我的妻子馬蘭。 葉家灣的鄉親都說:“我家馬蘭。” 當我知道這段往事之後,曾經問過岳父馬子林先生:“這麼小的三個孩子,要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