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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家了,一拐一拐。&nbsp&nbsp'返回目錄'&nbsp&nbsp

叔叔走了(5)

從爸爸在批鬥會上的神情來看,祖母和媽媽估計他最近還不會自殺。她們覺得,如果很快就要自殺,就不會對那些批判者的“提法”那麼認真地一一抗辯。 這是祖母和媽媽的一次判斷錯誤。 爸爸這人,即便到臨終前一分鐘,也會對某個“提法”認真抗辯,這與很多人都不一樣。幾年前大畫家程十發先生告訴我,他當年被批鬥時常常與京劇大師周信芳先生站在一起,根本不聽那些批判言詞,只是一直低頭注視著周先生的腳,心想這雙“徐策跑城”和“追韓信”的腳居然並不大,於是耳邊也就響起了隱隱的鑼鼓聲。程十發先生的這種瀟灑只屬於藝術家,我爸爸沒有。 爸爸即便像今天晚上那樣被踢了,而且踢得一個踉蹌,也可能無所感覺,他正豎著耳朵在聽今天的批鬥又有了什麼新的“提法”——請注意,是“提法”,而不是“踢法”。 其實,他後來告訴我,他當時正以同樣認真的勁頭在策劃著自殺。他對自己早已無所謂,在意的是這些“提法”將會給我們這些子女帶來多大的災難。 他已經看到,這樣的批鬥,時間越長問題越多,而縮短時間的惟一方法就是自殺。自殺之後必定會有一場陳屍大批判,那畢竟是暫時的,當新的批判物件一批批地挖掘出來,他也就會被人們淡忘。他希望我們這些子女能在人們對他的淡忘中苟且偷生。 他算過,自己已經四十五歲,實在已經活得太長了,因為他的八個兄弟姐妹都沒有活過三十歲,而在安徽的弟弟又比他小得多。他現在惟一等待的,是安徽弟弟的資訊。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來信,不知情況可好。 他自己不敢寫信去報告上海的不好訊息,因為如果安徽情況很好,去信會是一種破壞;如果那邊情況也不好,去信成了雪上加霜。 他希望那邊一切都好,那麼,家庭有了依靠,他就可以走了,快一點走向人們對他的淡忘。 因此,當媽媽幾天後去看他的時候,他又要求把那套肩上有漆漬的卡其布制服送去。他想穿著這套制服走。&nbsp&nbsp'返回目錄'&nbsp&nbsp

叔叔走了(6)

當爸爸在關押室裡期待著叔叔的時候,祖母和媽媽也在家裡期待。她們商量幾次,也不知如何去信。那天祖母下了決心:“再不去信,全家快餓死了,叫秋雨寫,趕快寄!” 根據這個決定,媽媽親自摸到學院來找我。 媽媽認識我小學的全部同班同學和中學的部分同班同學,卻不認識我大學裡的任何一位同學。她來到我們學院後到處打聽,最後終於經一位外系同學指點,找到了我的同班同學唐乃祥。 唐乃祥安排她在我們宿舍邊的一處樹陰下等著,自己則與另一位同班同學王建華分頭在校園裡找我。 當時的校園,更混亂了。 “革命”沒有帶來一絲一毫期待中的昂揚氣氛,無序的結果只能是無聊和無恥。此刻整個學校由誰在掌權已經全是表面文章,角角落落瀰漫著一種既殘酷又低劣的嬉鬧。 前些天傳來一個笑話,說表演系一個姓彭的學生拿著道具槍去恐嚇古典文學教師陳汝衡老先生,聲言革委會已作出槍斃判決,由他來執行。陳汝衡先生哪裡能夠辨別槍的真假,被那個學生逼到牆角後,突然轉身跪下祈求道: 小將,小將, 不要開槍! 我下有妻兒, 上有老孃…… 講述這個笑話的是戲劇文學系的一個青年教師,他笑罵道:“這個老傢伙,臨死求告還押韻!” 這幾句說辭,幾乎是中國傳統故事中一切不幸男兒的委屈之聲、血淚之言。我從那個青年教師的笑罵中快速逃開,暗自擦淚。 記得唐乃祥同學終於找到我時,第一句話就是“你老孃來了”,說完一笑,大家都想起了那段說辭。&nbsp&nbsp'返回目錄'&nbsp&nbsp

叔叔走了(7)

我趕緊向宿舍飛奔。走過學院被稱為“南京路”的一個熱鬧路口,看到一位瘦瘦的老年教師站在那裡示眾,口裡不斷說著“我諷刺,我諷刺……”已經第二天了。我希望媽媽不要為了迎我朝這兒走,看到這個景象。 這位瘦瘦的老年教師已經作古,我也不便提他的名字了,姑且稱他“艾克斯先生”吧。這位先生是早年美國耶魯大學的留學生,“文革”一來也很自然地成了“被打倒物件”,每月領取二十六元生活費。那天他突然貼出一張驚世駭俗的大字報,說對於自己這樣需要改造思想的人,一個月發二十六元的生活費實在太高了,根本用不掉,所以不利於改造。更要命的是他詳細列出了前幾個月他的每一項生活開銷,一算,每月平均只要十八元。 這張大字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