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接。她以為電話鈴很快就會不響,但它一直響,有點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意思。終於她投降了,伸出溼漉漉的胳膊,摘下了掛在馬桶後邊瓷壁上的電話筒。她懶洋洋地唔了一聲。對方沉默。她問是誰。對方問是魯市長嗎,她回答是。對方說魯市長小心啊。她說我小心什麼!對方說有人在搞你,材料都到紀委了,證據很鐵。魯勝利沉默一會,問你是誰。對方道:你們市有個“東方鳥類中心”?魯勝利道我想見見你。對方道不必了,魯市長,祝你好運。
她疲乏地躺在澡盆裡,呆呆地望著裊裊上升的蒸氣,聽到隔壁衛生間抽水馬桶的嘩嘩響聲。腦子裡彷彿出現一個漩渦,裹挾著汙物團團旋轉。她感到自己正隨著這股濁水在旋轉,轉到暗無天日的下水道里去。她一直躺到澡盆裡的蒸氣散盡,天花板上霧氣凝成的冷水珠寂寞地落下來。落在浮著一層葷油的、凝脂般的澡水裡,其聲清脆悅耳,如敲琉璃。落在她高傲的額頭上,其聲木僵僵的,如敲豆腐梆子。她從澡盆裡一躍而起,宛若白魚跳水。她在鏡前擦體,看到自己雖近半百,但仍然奶是挺的,腰是卡的,肚是扁的。勇氣戰勝沮喪,美麗就是力量。她恢復了幹練和麻利,三把兩把擦乾身,手精眼快換好衣。頭髮上抹了桂花油,脖子上噴了迷人香。然後她打電話通知了頭天就開車來省接會的司機,讓他迅速備車。半個小時後,魯勝利就坐在沿著高速公路以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向高密東北鄉大欄市疾馳的豪華轎車上。
她走進自己的小樓時已是凌晨三點鐘。她甩掉高跟鞋,脫掉長衣,只穿著褲衩乳罩,在又澀又滑的打蠟地板上走了幾圈,宛如一隻母獸細緻精心地視察自己的領地。她開啟落地燈,關了頂燈,柔和的光線透出桔黃色的紗罩,房間裡溫馨寧靜。幾天不回,房間裡空氣陳舊,她拉開窗簾,推開一扇鋁合金窗戶。後半夜的清新空氣攜帶著米蘭的香氣襲進來。她看到黃金色的庭院燈下,栽種在大木桶的、那三棵像樹一樣的大米蘭葉片油亮,黃金碎屑般的米蘭花像繁星般綴滿葉丫。院子裡還有橡皮樹,還有鐵樹,還有幾桿清雅的翠竹。庭院外的幽靜街道上,疾馳過一輛眼睛血紅的進口轎車,從那長長的車身和油滑的跑姿上,她認出了這車是市委書記孫某人的“賓士600”。於是那個頭髮稀疏、嘴巴光禿、老奸巨滑的小男人就恍若在眼前了。就像很多的地方那樣,魯勝利市長與這個市委書記一直是彆彆扭扭。這種特殊的人際關係是富於中國特色的。說有矛盾也沒有矛盾,說沒有矛盾卻總是不順勁。魯勝利往上頭想了想自己的靠山,又往上頭想了想孫某人的靠山,一種恐怖感陰雲般籠罩了她的心。自己的靠山有可能要倒,孫某人的靠山可能要升。這樣一想就知道在賓館裡接到的那個神秘電話全部含義了。這樣一想就知道孫某人的“賓士600”深夜出籠不是偶然的了。
後來她感到肩頭有些僵硬,本該披上那件粉紅色的真絲睡衣,但她卻摘了乳罩,自然是“獨角獸”牌的,全棉的,裝了具有按摩功能、隆乳功能、複雜的電子系統的,盯著那個像毛驢遮眼一樣的玩藝兒,她想起了幾十年前在高密東北鄉流傳著的、關於把無線電發報機裝進乳房裡的女特務的故事,荒誕的故事讓她心裡泛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失望情緒。隨即她又想起了第一個穿著裙子在大街上行走的女人,美貌的俄語教師霍金娜,村裡的小流氓們飛跑著到她面前,倦裝跌倒,為得是看看裙子裡是否穿著褲衩。慷慨激昂的胡書記說:穿裙子的女人都是破鞋,幹那事方便,把裙子往上一掀,雙腿一劈就行了。褪去了乳罩它們自然下垂了,畢竟是五十歲了,雖然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也難留韶華。
她從酒櫃裡提出一瓶琥珀色的洋酒,開塞倒進高腳玻璃杯裡。這一切都亞賽好萊塢豪華片裡的貴婦人。應有盡有,要吃什麼可以吃到什麼,要喝什麼可以喝到什麼,要穿什麼可以穿到什麼,這輩子夠本了,她想。她呷了一口酒後,端著杯子視察房間。彩電、錄相機、音響等等都像桌椅板凳一樣不稀罕了。她拉開貼牆站著的樟木大衣櫃,樟木的香氣撲鼻。櫃裡懸掛著一套套時裝,哪一件也值頭牛錢,甚至十頭牛錢。如果把這些衣裳換成大米,怕要蓋一個米倉才能盛下,她淒涼地笑了。她呷了一口酒,自語道:“腐敗,太腐敗了。”她拉開抽屜,把那些散亂地扔著的金首飾聚攏在一起,點點數,計有金項鍊185條。金手鍊98條。金耳環87對。金戒指鑲鑽的、嵌寶石的、啥也不鑲不嵌的共有127個。白金戒指19個。金胸花17個。純金紀念幣24枚。勞力士金錶7只。其它各式女表一堆。這些東西要是換成豬肉能絞出多少肉餡呢?她淒涼一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