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細雨毫無徵兆綿綿飄落,溼溼嗒嗒黏在行人衣衫。
老街上,布行鐵質招牌被冷風吹動咿呀作響,不知誰家收音機中傳來陣陣地水南音,聽瞽姬用十三腔娓娓吟唱一曲《山險峻》:
「…今卜怙誰通於訴起」
「思憶劬勞恩情重」
「思憶父母兄共弟」
「去到陰司」
「阮就死去到陰司」
「一點靈魂卜來見我媽親…」
黑色萬事得緩緩駛入基隆街停靠在泊車位,雨刮器來來回回劃出規整半圓弧度,昏黃路燈穿透車窗玻璃,染上女人鎮靜從容面龐,眼蓋上一抹檀香色畫就倔強與冷冽。
中午事發後,程嘯坤被緊急送醫,齊詩允回到報社聽到的小道訊息是他尚未脫離生命危險,暫時也不許媒體採訪報道。
幾乎是花了一下午時間消化複雜情緒,快速完成手頭工作後立刻折返深水埗,齊詩允趁天后廟尚未關閉前為齊晟敬上三柱香,她跪在蒲團上靜默良久,但心中並不為自己的「計劃」懊悔,更多是初次嘗試到復仇滋味的快意。
這才僅僅是個開始。
一支登喜路燃盡,她拿上揹包下車,今晚方記食客不算多,阿Ben都能在飯點時候同老熟客悠閒吹水聊天。
齊詩允繞過幾張小折檯,徑直走入大排檔廚房,方佩蘭正在炒一道蒜蓉炒時菜,她走到阿媽身後展開雙臂,從後向前抱住背對她正在往鍋裡澆一勺高湯的微胖女人。
“哎呀!嚇我一跳!”
方佩蘭差點沒拿穩手裡的鑊鏟,轉而嘴角又上揚起來,彷彿女兒的親密舉動也緩解了她忙碌大半天的疲勞。
“今天放工這麼早?餓了嗎?”
“嗯,餓了,我覺得自己今晚能吃三碗飯。”
“阿媽,我想吃薯仔牛柳粒…”
齊詩允依舊像個孩子擁著母親撒嬌,這一刻,她才覺得心臟好像重新恢復跳動,肉體真實存活在這世界上。
沙田銀城街,威爾斯親王醫院手術室外,黑壓壓簇擁著一幫人,個個神情凝重沉默不語,焦灼等待頭頂紅色指示燈變綠。
靜謐的走廊突然響起腳步聲,眾人轉過頭一看,來人是東英奔雷虎耀揚。
為首的高文彪上前同他寒暄一番,兩人站在一旁低聲傾談,雷耀揚詢問傷勢,對方告知他情況不容樂觀。
程嘯坤送入醫院時肋骨就斷了兩根,頭部因為向後倒下受到撞擊,但比起這些更嚴重的是被百威星鐵蹄踩傷的胯下,就算是脫離生命危險,今後大概也是廢人一個。
下午他突然接到程泰來電,兩人已有好一段時間未聯絡,但對方開口說的訊息卻令他意外,中午程嘯坤去沙田看馬,卻不知為何發生意外被踩踏致重傷。
電話那頭程泰的聲音是前所未有憤怒悲痛,甚至還能隱約聽到他老婆李美蓮在一旁吵吵嚷嚷的啜泣聲,他們兩人正準備坐最近一趟航班返港,希望雷耀揚能替他們去醫院看看程嘯坤情況。
雖然很不想管程泰家事,但礙於多年叔侄關係,雷耀揚還是略略從旁協助幫忙,瞭解經過後,他總覺得這件事看似意外,卻又發生得十分蹊蹺。
若是在馬場內賽馬,發生相互碰撞踩踏傷人事件機率極高,但當時是在馬房裡,又有練馬師和好幾個保鏢,程嘯坤雖然同這匹馬不熟,可餵食草料時並沒有驚嚇馬匹的動作,不知百威星為何突然就像瘋了一樣拼命反抗。
一時間他沒有頭緒,幾個月前程泰差點死在仇家槍下,猜想這次也有可能是有人伺機報復,不知道這一家子是不是氣運快用盡,今年之內倒黴事一件接一件。
夜裡八點,程泰和李美蓮趕到醫院時,程嘯坤剛從手術室轉至看護病房,不過現在看來,頭部撞擊傷問題不大,肋骨斷了也是小事,但三代單傳的程家從此之後便要陷入後繼無人絕境。
事發之後和合圖將這個不宜外揚的訊息嚴密封鎖,賽馬會內部理所當然達成一致,國際瓶之前絕不能鬧出事影響賽事舉辦。
時間進入十二月下旬。
許久未見的老友Wyman返港後一直忙於工作沒空見面,齊詩允放工後本想直接回家,最終還是被這禿佬軟磨硬泡拖到尖沙咀中心共進晚餐。
最近都是陰雨連綿氣候,似乎很久都沒見到過陽光,但快要臨近聖誕,商場節日氣氛也日漸濃厚起來,中心外牆每年都為聖誕費勁心思,滿眼都能見到鎢絲燈裝飾鋪砌卡通圖案,點點星光綴滿,童趣十足。
西式食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