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天空正在刮黃土,走路的姑娘,騎腳踏車的姑娘,鼻尖上都逆風頂著一塊紗巾。她們都是雙面,一面少女一面婦女,可以同時看到一個人年輕和衰老的臉。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晝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這個時光倒流是殘缺的,像半個鏡子。
貓告訴我,人死之後有一個現象周圍總出對兒。因為你對時間沒意義了,它也沒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順時針轉。這都是互相的,你賦予意義萬物就呈現規律,你不注意萬物就是紊亂的。現在是分開過去和未來的擋板,你不可能同時朝兩個方向看,現在這塊板兒抽掉了,過去和未來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廳和廚房打通隔斷,你就能既在廚房又在客廳。貓說,同時出現兩個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識特別強特別不肯放棄的鬼身上,予以摧毀。
貓陪我坐在盈科中心二十一層空蕩蕩的辦公室。我們網站秋天燒完錢已經解散了,但那些小孩還在開著管燈的房間裡忙忙碌碌,拉上百葉窗的直播室裡還有舊時嘉賓在網上聊天,能聽見裡面隱隱的說話聲和笑聲。已經去了澳洲的小紀在隔壁辦公室打電話。已經去了上海的小馬每數二十下就從我眼前經過一次。樓下曾經茂盛的樹已經掉光了葉子。
貓說,你覺得我真實嗎?
我說,說話就真實,不說話就不真實。
貓遞給我一杯冒著熱氣的水。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
貓說,你沒有喝。
我說,喝了。再次眼睜睜把滿滿一杯水倒進嗓子眼。
貓嘆口氣,水杯還是滿的。
貓說,咱們不能在這兒待著了,太熟悉的環境看到的東西也越多,說說話,逛逛生地方,會好一點。
出了電梯,來到大堂,那些保安像電影裡的黑社會,穿著黑西裝手拿對講機站在每個角落。貓問我,你覺得這些人真實嗎?
我說,都是對兒。
貓指著一個方向,你覺得那是什麼。
我說,鏡子。
你看到什麼?
我們。
我看到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鏡子裡,我和貓站在一起看自己。
貓說,現在我告訴你,那是玻璃,你看到的東西都在外面。
對面的我這時僵硬地一咧嘴笑了。這是一個拘謹蒼白故作鎮靜的男子,我知道他尷尬,心裡在臉紅。他來這個世界第一年就被嚇著了,到今天也沒緩過來,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著我,藏了四十年。他也長大了,但心裡還是很幼稚,對別人時時感到畏縮。我也讓他陌生,是另一個人,這從他的眼神裡就能看出。他顧慮重重地站在那裡,我知道他在猶豫,他今天能來已經付出了極大的勇氣,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確信自己的出現是否合時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這個世上積累了四十年的世故和不真誠。我們仍然感到親,闊別四十年還是一個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壞哥哥。
我向他伸出手,玻璃門向兩邊讓開,這一剎那,我們重逢了,我不在了,只有他站在那裡,與此同時,周圍的人、景緻,所有兩個都變成一個。
我從他的眼中看街上,夜色雪亮,馬路下了一地霜,踩出一行行腰果圖案的腳印。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錢都升上天。街燈像一排將軍的肩章。汽車燈來如水晶珠鏈去如一連串被嘬紅的菸頭。臨街大樓打著竹林般的綠光。空中跑著一列列窗戶。霓虹燈像鬼手刷的標語。頭頂樹權結滿寒霜舉著一隻只糯米巴掌,在光裡滴著橙汁。一棵棵樹身上纏著淚珠般淌下來的串燈,遍地燈籠斑點。十字路口是一座不斷坍塌下來的光的百層積木。
我遲疑了一下,走進光裡,就被凍成糖,腦子裡一片金色,像在黃昏收割麥田,迎著夕陽摘向日葵。晚霞如江決堤下著香蕉雨。我能看見自己的顱內,一個被秋陽完全照亮的空蕩蕩的銅亭子,還能眺望到一群鴿子般振翅飛走的念頭,影子依依留在天上。
貓靠在我身上,一隻手緊緊攙著我,兩隻眼睛全溶在光裡,像一塘橫照在額頭的碎鑽月牙。我說。你看什麼呢?她說,美。
最美的一次是“非典”期間去頤和園,那時候園子裡沒人我們幾個總朽在黑暗中這回可以敞開散散了。我和貓老王從北宮門進園子順後山登的佛香閣。爬著爬著我就覺得金光萬斛,滿山樓閣風吹雨打掉進縫裡的碎金都被我一眼搜了出來。那是個陰天,雕樑畫棟斗拱門楣件件收在眼裡還是木塊撐得眼眶子疼。貓穿著小褂小褲迎面一跑周圍廊子嗖一下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