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羞愧地低下頭,感嘆地說:
“申叔走到這一步,責任全在於我。嗨!當年我見他因反對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又和太炎先生失和,整天遭人圍攻,在日本實在住不下去恰巧端方派人來遊說,又答應以禮相待,我就替他作主答應往事不堪回首呀!來天津的這些日子,申叔整天神思恍惚,有時也想寫點東西,可一拿起筆又總是傷感起來。眼看學業就這樣荒廢了”
劉師培因長期的肺病已元氣大損,他也許又想起了往事,神情沮喪地說:
“當年的我怎麼會那樣狂妄,居然跳出來逐條批駁三民主義?還常常以中國革命的教父自居,說了許多空頭大道理。唉!想想真是荒唐呀!”
蔡元培先是一愣,然後坦然一笑,緩緩地披露心跡:
“現在看來也不全是你的錯,當時雙方都有點意氣用事。不過你的有些觀點還是很有見地的,我至今回想起來仍很佩服呢!”
劉師培驚愕得瞪直了眼睛。他已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真誠的肺腑之言了,眼角又開始潮溼起來。
還記得他到日本的那一年裡,孫中山指揮的數十次起義全是慘敗,弄得同盟會志士死的死,逃的逃,劉師培忍不住就站出來說話他認為這種只依靠會黨和新軍在沿海城市暴動的革命是不會有結果的。革命要想成功,只有依靠人口占大多數的“勞民”,也就是農民和工人。他還進一步在自己的《衡報》上呼籲:
“現今的中國,欲興真正的大革命,必須以勞民革命為根本。”
而且中國革命不能讓“中等社會”和“學生社會”來領導。他甚至說:“非有勞民為主動,則革命不成。”什麼意思所謂“主動”即主力,也就是領導者的意思。
按他當時研究的策略,革命黨人的活動必須以運動農工為本位,他還發起了一個叫“農民疾苦調查會”的組織,開始研究起中國農民革命的問題。最後提出了中國土地革命“兩步走”的戰略設想,也就是先擺脫地主和國家的剝削,實行個人私有制。當革命勝利後,再實行共產制。他當時在日本看了不少馬克思的書,對資產階級已徹底失望,甚至還在刊物上叫嚷要“殺盡資本家”。一聽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無非是想建立資產階級的共和制,好出風頭的他就跳出來逐條地批駁起來。
見劉師培心有所動,蔡元培又不失時機地從布包裡摸出幾本《國粹學報》遞了過去:
“玄同叫我把它送給你,說你看了這一定會來北大的。他當年在南洋中學讀書,第一次讀你的新史學大作簡直被震呆因每期都有你的文章,所以自創刊起,每期刊物他都珍藏著。還有,你的好友黃節和弟子劉叔雅,都已應聘快要到北大”
劉師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了,他顫微微地走上前,一把握住蔡元培的手,低聲哽咽起來:
“謝謝先生的一番苦心”
12
西洋人聲稱:“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鴻銘!”
——新民謠
椿樹衚衕位於朝陽門內,離紫禁城不遠。此刻,我們這位生在南洋,學在西洋,仕在北洋,終生不改忠君保皇立場,又集真知與怪誕於一身的主人正息心籬下,隱居在衚衕內的一座小獨院內。
小院進門先是一個花園,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有名無名的花木。引人注目的是園內那株高大的椿樹,如主人般孤零零地做立著,那些濃密的淡黃的嫩葉,已隨著初夏的風轉青轉綠了,散發出一樹的奇香。高達數丈的枝丫,彷彿是小院主人那倔犟的辮子,正清奇絕倫地直指藍天。
花園盡處是一排平敞的北房。
飄泊半生的辜鴻銘,就住在這座天子腳下清靜的小園內,整日裡坐擁書城,探尋著他理想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一切都是那麼和諧和偉大,散發出一種經久濃縮的芬芳。在這個世界裡,堆著古老的東方文明往昔的長卷,說的都是溫馨的故事,可已經沒有了俗世的味兒。辜鴻銘一頁頁地翻過去,彷彿看見了聖哲的榮光,帝王的龍袍和天朝的威嚴。正是這種威嚴的餘暉,吸引了他,也迷惑了他,使他不僅對聖賢經典佩服不已,還對這個故國文明的一切都愛護備至。他彷彿在池世裡聽見了先哲的召喚,毅然承擔起衛道和傳教的使命,他終於成了向偏執的西方傳播中國文明的傳教士。
這天下午,椿樹衚衕十八號門前來了兩位來訪者。他們剛舉手叩門,門上的窺視孔便“嗒”地一聲開啟,閃現出一雙黑黑的眼珠。一見是兩位年輕人,裡面響起了粗重的嗓音。
“家老爺今天不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