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遠親,要來會一會呢。”他說,“我想搬到京都去了。”
女兒沉默了片刻,說:“去那裡也好,有人照顧你啊。”
羽田嘆了口氣,問:“一定要去杭州嗎?”
“一定的。”
“你喜歡這個中國人什麼呢?”
“無所畏懼吧。”女兒說。
羽田想了一想,說:“他可能會使他的兒子成為孤兒。”
葉子也想了一想,抬起頭來,說:“是的,可能的。”
“那麼,我就沒什麼要交代了。”
父女倆就在龕室前跪了下來。案上一大盆清水,盛在一隻瓦藍色大淺洗盆中,裡面盛了一底的鵝卵石,看不見一點綠色。
他們行了一次茶道。父親把茶盞雙手捧給女兒時,女兒在父親嚼過的地方貼住了唇,然後,又叫過她的兒子,在她吸過的地方,貼住了唇。
1927年,無論如何都可以說是一個特殊的年份。甚至那一年的自然界也受到了來自社會的暗示,作為一種相輔相成的呈現,它給了那一年心火如潮的杭州人一個意外溫暖的春天。杭州郊外的茶山茶蓬鐵綠的老葉上,提前綻了芽,吞吞吐吐地終究張開了雀一般的舌頭,一夜春風,便密密麻麻淺綠了一片,一朵一朵地連成了波浪,在十里琅擋嶺上,鋪瀉開一條綿延壯闊的巨長茶帶,綠袖長舞,直抵遠方。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一章
那一年2月,從表面上看,是杭家大媳婦方西岸情緒最高昂、社交活動最頻繁的歲月;從內裡看也是她心亂如麻佯作鎮靜的難捱時光。她忙於組織著女青年會的姑娘們製作標語和彩旗什麼的,忙得像一個女社會活動家。但還是沒有忘記回家來,拉住葉子的手,心情複雜地問:“你就是嘉平的妻子?”
葉子很羞怯地低下了頭,她已經長成了一個標準的日本婦人。中國雖然沒有榻榻米,使她無法去按照傳統的日本茶道禮儀來向家人獻茶,但她還是一本正經地用中國的蓋碗茶盞點了一杯茶,舉案齊眉地捧給了方西岸。方西冷這幾年品茶也品出水平來了,問:“這麼綠糊糊的,什麼茶?”
“是日本帶來的蒸青茶末。嫂子,你嘗一嘗訥不成敬意了“
方西冷喝著,便想,這個葉子是乖巧,瞧她說的話,婆婆一定喜歡,還有嘉平。雖然青梅竹馬,但跑到日本去尋真理,竟然娶一個不知真理為何物的東洋女子做老婆,也是絕了。方西冷想到嘉平便有些心酸,放下碗盞說:“我走了。”
葉子看著那剩下的半碗茶,什麼也沒說,便默默地彎下半個身子去,說:“走好。”
方西冷走到了門口,回頭一看,見那日本女人還彎著腰,低著頭。她的心又一酸,想,她就是靠這樣把男人弄到手的呢,她那英雄般的丈夫,可是要凱旋了。
她間都不願問自己的丈夫幹什麼去了,不是在茶莊賣茶,便是又到哪裡張羅著送錢去了,總之是唱配角的料。心氣倒是高,自她回孃家後,竟然一次也不來叫,弄得方西岸沒辦法,只好自己把杭盼又送回去。送回去也好,有那東洋女人看著呢,杭憶、杭盼,加上一個杭漢,杭家也算是熱鬧了。方西冷就杭家住幾天,孃家住幾天,兩頭跑。杭家的人也不管她,嘉和對她愛理不理,去書房搭了一張鋪,這也是一件叫方西冷難以理解的事情。他們過去並無大的爭執,磕磕碰碰之時,嘉和不說話,事情也就過去了。不料一旦放下臉,就那麼執拗,事情越僵,彼此倒越客氣生分。幸虧他們兩人,現在都很忙。只是方西冷雖忙,卻是忙得很失落。她是女人,一刻少不了男人的關懷,她不理解一向溫和的嘉和,怎麼在對她的態度上那麼不通融?她那麼聰明一個女人,卻不懂嘉和,也是命裡不讓她懂了。她不知道像嘉和這樣的男人,在感情上十分苛刻,一道裂縫也不允許產生的,嘉和又是一個心裡面很記事的男人。那三朵花和一朵花的事件,在方西冷看來,不過顯示自己的待價而沽;而在嘉和看來,則是無愛情的象徵了。方西岸小姐很聰明很有能力,但她的心機很大眾化,她在本質上,也不是個很特別的人。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開去。她想,男人的原因總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沒有想自己也是個女人,她卻想到葉子頭上去了。從前她聽杭家的人經常說到這個日本女孩,現在見了,才明白,她沒見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為有了葉子,便不再想著把她接回來的了。
嘉和究竟是怎樣想的呢?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