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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部分

渾身上下雪白,眼睛是個半瞎子,和你們不 一樣,走出去人家要圍觀。既然我這麼可笑,為什麼還要讓我生 出來?

身邊那雙腳步停住了,穿著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葉子舅媽。

“忘兒,一個人坐在這裡幹什麼?”葉子有點吃驚,她蹲了下來,目光關切地盯著他。

“不幹什麼,看書。”

葉子湊過頭去一看,嘆了口氣,明白了,忘兒還在想青芝塢口玉泉的大魚呢,這真是要怪他的兩個哥哥的。

原來,忘憂因是殘疾人,不能去正規的學校讀書,便在家裡請了先生來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課就由那兩個哥哥來代上了。誰知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後,全民動員抗戰,杭憶杭漢兩個熱血少年每日在外面進行抗日宣傳,街頭十字路口拉一個圈子,就開始了《放下你的鞭子》,還有“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日子“什麼的。全家人都被抗戰煽得熱火朝天,連嘉草也一天到晚忙著做軍鞋。

此時的林忘憂卻好像是完全被排斥在抗戰之外的了。家人對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不要生病,不要添亂,上不上課什麼的,無非一點虛架子,表示沒把他忘憂晾在一邊罷了。杭家人心細,知道若是別的正常孩子,此時不必太操心,可忘憂不一樣,是個要小心善待的孩子。

前日輪到杭漢給忘兒講《莊子·秋水篇》。你想,他哪裡還有心思講什麼“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把《莊子》扔給忘兒就說:“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說,把文章都給我弄明白了,再把心得講給我聽。”說著就往外走,被忘憂用一隻腳絆了在前,冷靜地說:“我都看了,正要你給我講解呢。為什麼黃庭堅一定要說'樂莫樂於場上'呢?”

這頭杭漢就聽到杭憶用他那把從不離身的口琴吹《蘇武牧羊》呢。抬頭一看,杭憶正趴在窗上向他擠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讓他走,只好說:“忘兒,等明日我再給你講'場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兒。”

“不行!”忘憂絕不通融,“你們兩個不用賊頭狗腦,當我不知道《蘇武牧羊》是你們的聯絡暗號啊。我才不稀罕跟你們出去湊熱鬧呢,你就給我把'樂莫樂於場上'講明白了,我就立刻讓你走。”

二位表哥都知道,他們的這個小表弟實在是太寂寞了。有心想把他一起帶出去,一來是怕大人責怪,二來是怕街上人多了有個閃失。急中生智,杭憶突然想起玉泉的“魚樂國“來,便說:“忘兒,要知場上之樂,只須到玉泉'魚樂國',看了那些一人長的五色大魚,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一聽有地方可玩,忘憂就什麼也忘了,一把就抱住了杭漢的腰說:“小表哥大表哥,帶我去玉泉看大魚去吧!”

杭漢就埋怨杭憶:“你看你看,你出的好主意。”

杭憶不慌不忙地就回了房間,拿出了那篇《玉泉觀魚》,交到小表弟手裡,說:“你先把這文章看了,把精神吃透了,我們再帶你去。”

“我可不認得那麼些生字兒。”

“笑話,你兩歲時就認得許多字了,我們家就你識字最多,你不記得大舅怎麼誇得你!”

忘憂被戴了一頂高帽子,心裡不免得意,一不留神,卻發現兩個表哥已經一下子竄到了門口,忘憂只來得及對他們尖叫一聲:“說話算數,誰賴皮誰是狗!”

現在,他的兩個表哥都已經是“狗“了。因為忘憂不但把 《玉泉觀魚》的精神吃透,而且把那些個生字兒也查了字典,弄得 稀熟,幾乎吃下去了。然而,表哥們又在哪一個十字街頭大喊大 叫呢?

只有一個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頭來,望著葉子,他的眼裡,有大滴的淚水,從蒼白粉紅的面頰上掉下來。

“怎麼啦?”葉子有些吃驚。

“日本人要來了,我會被他們殺死的。”

“不會的,你是一個小孩子。”葉子安慰他。

“你怎麼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話音未落,突然忘憂一下子抬起頭來,吃驚地說:“我想起來了,小舅媽你是日本人。”

葉子怔住了,一會兒,她站了起來,摸摸忘憂的頭,便往外走去。

“舅媽你也出去嗎?”

“舅媽到淨寺去一趟。”

“去幹什麼?”

“那些死的人——為他們超度亡靈。”

“為什麼人——日本人?”

葉子盯著忘憂,緩緩地搖著頭。

“那麼你是為中國人了。”忘憂露出了笑容。